陳嘉君觀點:給一位作家的一封信──真相更能彰顯江鵬堅高貴的人格

2021-10-23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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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德在獄中度過26年,受盡各種迫害。(新新聞資料照)

施明德在獄中度過26年,受盡各種迫害。(新新聞資料照)

我看重妳是作家,有文字溝通能力,所以忍著滿腔的怒火提筆給你寫信。對那些心裡住著一隻仇恨,眼睛看不見不一樣風景,腦子被情緒塞爆到無法思考的人,我們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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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這次「江鵬堅的特務身分」的肇事者又是林忠正,記得上一回是「三不」。他嘴巴快心裡沒有惡意。

懦夫喜歡臣服在舒服的謊言裡

當台灣終於發生了第一起敢開除一個飛黃騰達的抓耙子的事件時,這是大事,這是一個歷史時刻。那天早上主席(指施明德)突然接到記者求證電話,你說能不誠懇面對真相嗎?

沒想到你們面對自己熟悉的人事物背後的真相時,如此不堪一擊,就像一群國民黨豢養的榮民遇到我們揭露了蔣介石屠殺台灣人的真面目時一樣,也失去理智和判斷。

俗話說「敢於面對真相」,其實也就是說懦夫喜歡臣服在舒服的謊言裡。

關於20年前江鵬堅約主席去菊之鄉喝酒的事,我已有詳盡的描述與說明,拜託妳讀一下,不在贅述。

我想試圖解釋的是,其實這整件事的發生經過就是證據本身,證據顯靈。

江鵬堅「自證己罪」的材料部份較有歷史的已經編入國史館出版的《從黨外助選團到黨外總部》。(陳嘉君提供)
江鵬堅「自證己罪」的材料部份較有歷史的已經編入國史館出版的《從黨外助選團到黨外總部》。(陳嘉君提供)

試想,你當記者七、八幾年後,有一天你的大學同學來看你,吃飯喝酒敘舊,突然一陣詭異的安靜後,他對你袒露他負責監視你很久了,他認為是因為教官說你太優秀文章寫太好,教官說要他要看著你,也是為你好……他很對不起你:「因為花時間跟你相處越來越喜歡你欣賞你,常常想要是能真心與你做朋友多好,一邊欣賞一個人又一邊監視他是很痛苦的。這些年來我常常做惡夢,這種事讓我感覺我人生有一部分蛀牙了,蛀蟲吃了牙齒是沒藥醫的,留下一個洞,不然就失去一顆牙……」你想起從前的種種,確實有時感覺他怪怪的,說不上是什麼。

那晚,你又感受到那一股「說不上是什麼」的奇怪,心裡有一種不寫實的感覺。幾天以後,郵差送來一個大包裹,裡頭各種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當年你扔到字紙簍的不成熟的稿子,上課偷傳的字條,圖書館借書的目錄,報紙投稿的簡報,社團聚會的紀錄,校園活動的海報,寫給別人的信……這個時候,你覺得這一個包裹是什麼?難道不是他做為你的抓耙子最直接證據嗎?

證據並不是走到真相的唯一途徑

國民黨掌握著證據,卻經常對我們說你們對國家指控沒有證據,有多少懸案是這樣至今不能被「揭發」,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殺害林義雄一家的兇手就是國民黨,我們沒有「證據」,但我們知道真相。

自古以來,證據並不是走到真相的唯一途徑。一如全世界的獨裁統治,國民黨掌握著證據,卻經常對我們說你們對國家指控沒有證據,有多少懸案是這樣至今不能被「揭發」,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殺害林義雄一家的兇手就是國民黨,我們沒有「證據」,但我們知道真相。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白紙黑字,一翻兩瞪眼的鐵證「物」就不能認定一項罪行的發生,那麼有多少性暴力、家庭暴力,是永遠不可以被正視的?

江鵬堅主席送到主席這裡的那一箱文物與文件,裡頭都是美麗島時期各種私人、工作通信原稿、影印,黨外總部或助選團的內部決策紀錄、開會記錄、文宣草稿、草圖、雜七雜八的收據、塗鴉的紙張、艾琳達的筆記本、英文書、私人信件、陳婉真寫給友人的信件原稿、康水木的收據、施明德的筆記、心情日誌等等等本以為丟失的東西,甚至還有施明德結婚證書的草稿。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我想你不需要我解釋,但我仍想說清楚,這些東西都是江鵬堅做為一個不是特務的人所不可能持有的。為什麼?因為江鵬堅踏入黨外,是在這一切已經發生完之後,進入美麗島軍法大審,他擔任辯護律師之後,在此之前,江鵬堅與黨外沒有淵源,沒有交情,是陌生人的關係。

若今天江鵬堅還活著,而假設台灣政府要像德國緝查納粹那般鍥而不捨得追究,警察在江鵬堅住家查出來源不明的大量政治犯私人文件,就是犯罪證據。就像來源不明的珠寶一樣。而江鵬堅把這些來源不明的證物歸還給施明德,就是他自己替他的所作所為的舉證,是他的道歉,也是他與施明德的和解。這難道不是人類歷史裡很奇特的篇章嗎?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你們覺得特務機關會給每一個被派到敵方陣營偵查的正式或非正式的通訊員、線民,都發一張正式的工作證或是聘書嗎?難道這才是你們心目中妄想看到的證據嗎?黃國書的特務身分是被一群人用親身經歷「比對」出來的。不是在檔案裡出現一個句子寫著:「吸收了線民一名黃國書,負責監視XXX……」好嗎?

在特務的時代,特務是終身職的。這很像黑道與幫派,要洗手不幹是極端困難的。當你走上這條路時就在你的人生埋下一顆地雷了,必須常常忍受被威脅控制。這道理就無須我多說,這是小說、電影永恆最賣錢的主題吧。

太笨的人是沒辦法作抓耙子的

一個政治犯出獄後,就開始展開被迫成為抓耙子和被抓耙子監視著的永恆歲月。想像這是一種多麼恐怖的日子,沒完沒了。

在特務的時代,抓耙子像新冠病毒一樣有高度的感染力,為什麼呢?因為誰不想要安全幸福有保障呢,誰不想走捷徑成功,誰不想過上安穩的日子呢。這種感染力表現在聰明伶俐、認真向上、有才華的人身上越是明顯。太笨的人是沒辦法作抓耙子的。當局想要吸收的都是菁英。只要是菁英,各行各業都要吸收。

從你的發文看來,你對特務統治很沒概念之外,顯然對施明正也很陌生。我們家族在政治上被迫害要從二二八說起,施明德的父親施闊嘴二二八被捕,因為曾經救了彭孟緝司機一條命,被放了出來,1950年代時施闊嘴因為是接骨師會打拳,被檢舉聚眾習武,抓去關了50幾天,施明德的母親賣了一些家產,用錢買了施闊嘴回家,但身體被刑到走不了,過不久就走了。

1960年代,念軍校的施明德、念國防醫學院的3哥施明雄,和剛被美國新聞處選上要到紐約開畫展的大哥施明正3個人一起被抓了,施明德被判無期徒刑,施明雄和施明正各判5年。那一年代替被捕的施明正去紐約開畫展的人叫做席德進。

近十年來,我們又發現家裡還有兩個在白色恐怖受害的家人,施水環被判死刑,她的弟弟施至成失蹤至今。他們是施闊嘴在台南的另外家庭,關於這個家族秘密,特務比施明德兄弟們知道的更早更清楚呢。這樣的家族,在國民黨眼裡,怎麼可能不是特別監視的對象?施明正1967年出獄,就展開他長期被特務監控的人生,直到盡頭。

我前幾天在《風傳媒》寫了一篇〈一個飛黃騰達的抓耙子〉,文中寫到政治犯出獄後的命運,慘就慘在,出獄並不是自由,其實就特務統治時代來說,沒有人是自由的,只有反抗者是自由的,因為他們準備付出代價,不需要有所顧慮。一個政治犯出獄後,就開始展開被迫成為抓耙子和被抓耙子監視著的永恆歲月。想像這是一種多麼恐怖的日子,沒完沒了。你有興趣可以讀施明正的小說《指導官與我》,這是一本描寫台灣白色恐怖的自傳式小說。

獄卒和囚犯都是特務特別布建的抓耙子

根據檔案資料,每一個可以靠近施明德的人,不管獄卒或囚犯都是特務特別布建過的抓耙子。

2003年我開始去檔案局,因為跟檔案局打官司,訴訟期間在律師的陪同下,看到了一些沒有被遮掩與抽離的檔案。其中,美麗島大逮補施明德逃脫了,慘了他兩個政治犯哥哥。檔案裡記載特務如何布建,其中有一張施明正當時位於台北市忠孝東路一段的診所平面圖,前後出入口,有兩個單位同時24小監視,診所前的一顆茂密的行道樹遮掩了特務的眼線,還因此被腰斬。你揶揄地說,「施明正都不在黨外運動核心」怎麼值得被監視,就真的太外行了。檔案可以佐證,施明正如何被嚴密的監控。

如你讀了我昨天清晨寫的〈公開回覆謝長廷〉一文,你就會理解,除了呂傳勝、尤清之外,美麗島辯護律師都無法不被合理地懷疑具有國民黨的特務身分,然後你們明瞭了新潮流被布建的情況,那麼黨外編聯會和公政會能躲過特務監控嗎。你們覺得施明正不是「核心」,可統治者覺得核心我們都打入了,甚至我們的人都成為核心了,一切令人好放心。

令統治者擔心的是不受控制和意志堅強的,老是出人意外的反抗者施明德。美麗島事件後,施明德回到火燒島,被獨囚在二樓牢房。根據檔案資料,每一個可以靠近施明德的人,不管獄卒或囚犯都是特務特別布建過的抓耙子。江南命案後,他開始展開無限期絕食,要求蔣經國,第一、特赦高雄事件除本之外的其他政治犯。第二、承認黨外的合法權益與地位(就是組黨的意思)。

施明德絕食時,特務會安排施明正、施明雄到醫院觀看施明德被強制灌食的慘狀,施明雄告訴我,施明正痛苦到縮在醫院的牆角搥牆壁。國民黨希望這樣可以激發哥哥勸說弟弟停止絕食的力道,不知是否是這樣,施明正開始獨自在牢外陪著施明德一起絕食致死。就是這段時間江鵬堅常常陪著他喝酒澆愁。

其實,台灣那麼小,特務統治是全面性的,誰他都要監控,從小開始到大學,到軍隊,到每一種工作崗位,每一種組織,每一家報社、出版社,每一個鄰、里,你們覺得鄰長、里長熱心公益嗎,他們當然是抓耙子,還有巷口的麵攤、轉角的雜貨店、馬路邊的檳榔攤,你告訴我,你若是特務頭子,你怎麼可能不運用他們,他們太好用。

台灣的政治犯很可憐,除了戶口名簿上的家人,你誰也見不到,也別想寫信。這麼規定是要防範,反對運動的精神領袖出現,抓一個政治犯,然後在外面布建監視他的同志們,組織很快瓦解。美麗島事件抓了8個人,和一些熱情行動分子,外面的群眾與同志派律師去搞定,一邊控制好家屬們,一邊控制好黨外運動,在當局可以操控的範圍內。

江鵬堅是一個把靈魂放在前線上的人

當我們評價江鵬堅的時候,怎麼可以忽略他身處對立的角色之間,為了忠於自己的領悟所必須忍受的煎熬,這是一個人靈魂的代價。有人為了台灣付出生命、青春與血淚,但是江鵬堅是一個把靈魂放在前線上的人。

在深刻的認識一個人一生所處的環境,以及他所面對的壓力之後,我們才更能夠去評判他的善與惡,美與醜。在我們看到他死前面對自己坦然的態度之後,江鵬堅應得全台灣人的緬懷,這點是毋庸置疑。如果要討論他的歷史定位,那只能說是一種昇華。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他的行為震撼了我,在我試圖理解他一生的所作所為時,我發現身為特務,心卻被黨外人士感動,當改變了效忠的對象之後的江鵬堅,他必須去面對的壓力與緊張,比一個為只圖自己利益的特務更痛苦,也比一個純粹追求理想的運動者更複雜而沉重。就好像《竊聽風暴》這部電影,主角要一邊竊聽造反的計畫,一邊杜撰正常的對話形成報告書,替反抗者掩飾,保護反抗者,這是非常高貴的行為。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江鵬堅送去給施明德一箱文物與文件的其中之一。(陳嘉君提供)

我們當然無從得知江鵬堅具體的行為是如何,但是施明正相信他,施明德相信他,我也相信他。他對施明德說:「我出身調查員,可是我沒有害過黨外朋友。」我絕對不會低估一個人的內心掙扎所帶來的艱難。當我們評價江鵬堅的時候,怎麼可以忽略他身處對立的角色之間,為了忠於自己的領悟所必須忍受的煎熬,這是一個人靈魂的代價。有人為了台灣付出生命、青春與血淚,但是江鵬堅是一個把靈魂放在前線上的人。特務工作本來應該是習以為常的例行公事,可當他發現自己已經被黨外可愛的朋友打動,特務的身分頓時成為良心上的芒刺,阻礙了人與人真誠的情感流露,像是一個詛咒你不能做自己的咒語。

施明德先生知道江鵬堅先生的特務身分已經20年了,他有對他「潑糞」嗎?他有拿這事來謀取政治利益嗎?就連在紅衫軍時期,施明德被民進黨毀滅性的潑糞時,他都沒有拿這件事來對民進黨進行反擊。你可想像,在那個時刻,這是多麼致命的一擊。你污穢的用詞深深地刺傷我們家族所有人的心。要比誰被特務害得最慘,我們家族絕對排得上前10名,你們不深究事理,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實在殘忍。

最後我想說,民進黨創黨主席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只證明了蔣經國是多麽邪惡的敗類。但是江鵬堅作為民進黨創黨主席臨死前高貴的人格表現,證明了台灣人最終不被腐蝕的靈魂。

謝謝閱讀
祝秋安

嘉君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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