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專文(下):移動的大海

2015-01-18 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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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洋間移動,認識星球之美。(葉信菉攝)

在海洋間移動,認識星球之美。(葉信菉攝)

1997年一月我在南太平洋法屬大溪地(Tahiti)的Mo'orea島(社會群島)待了兩星期,我小時候,十歲起的「夢想之旅」。台灣政府自1982年五月起,台灣三個核電廠的核能廢料開始運貯到我們達悟人的島嶼_蘭嶼,讓我們在這個星球成為被雙層殖民之一,《現代化國家與科技垃圾》。此因走上民族運動,啟動我們島嶼民族近代史的《反核運動》的初始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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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戰後的「核子試爆(比基尼島1947/10)」之後,「核廢料貯存」,大都發生在列強殖民國,其國境內民族的土地上,以及島嶼。二次戰後美蘇為首的世界霸凌集團,把世界氛圍捲入對峙的,因核武競技的冷戰時期。期間,在太平洋被發現的新興弱小民族的島嶼被選擇為霸凌的對象。

當我們意識到醒來,我們原來的島嶼環境已成為核能科技,核廢垃圾(另類的殖民解釋)被歐美強權帝國合理化其霸凌策略的時候,我們生存的島嶼,土地已經不屬於我們的祖產祖島了,我們已經被推向,他們預先設計好的「悲慘世界」。

我要說的是,二次戰後在南太平洋的核子試爆,「專業」人類對我們生存的星球一直沒有存有罪惡感,我們被霸凌的真實理由是什麼?

筆者在這樣的機緣來到了南太平洋的大溪地,與我兒時的「浪漫想像」可以說是不可思議,也為我迄今移動大海的最遠旅程。

在1997年的一月,從世界各地飛往南太平洋法屬大溪地(Tahiti)的國際反核團體,一群人來自五大洲不分種族膚色,不分職業,性別,懷有堅強信仰的環境生態維護者,進行彼此間「環境感情」的交流,對抗那些縮短星球資產永續的帝國,利益集團,嚇阻人為的對環境生態進行恆常悲慘的迫害者。會議的主題是《Abolition 2000;A Global Network To Eliminate Nuclear Weapons》,第三世界弱勢民族的島嶼宣言,由南太平洋泛島嶼民族聯盟Maohi Nation主導,Hiti Tau Council承辦。

會議結束後,在大溪地法屬首府Pape'ete沿街抗議,並遞交核爆;核武對島嶼完整生態的永恆影響,戕害大洋洲各區域之島民生存權,以及其他區域相同受害著等等的會議決案的陳情書,表達對擁有核武核電之帝國,其罔顧星球萬物生態的孳息永存。

法國政府在1995年6月13日在大溪地東南方二百餘海浬的Mururua,Fangataufa兩個環礁島嶼進行了上個世紀最後一次的核子試爆。法國政府自1962年起的核子試爆,就因為這個事件,歐美資本,利益集團等等人士,因而刻意吹捧大溪地是星球上最美麗的觀光島嶼,當然也是最昂貴之一,吹捧法國印象派畫家保羅 高更(Henri Paul Gauguin 1848~1903) 的畫作,作為法國政府製造星球災難的屏障帷幕。當然,美國在1947年十月,在馬紹爾群島,Bekini環礁島嶼的試爆是揭開核子災難的始祖,在南太平洋還有德國,英國也為災難製造者。然而,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一直都還沒有見到聽到,他們對此一事件的“懺悔錄”,令人扼腕刺心。

筆者在Mo'orea島待了十天與當地毛利(Hiti maohi)原住民相處甚歡,與幾位在地友人,在互動過程裡的「驚奇」,如下文;

一位原住民名叫Tony,他的外祖母是大陸廣州的客家人,他跟我說;

「如果我們有實力可以廢除核爆,核武,核廢料的貯存,在他們觀念所謂的我們這群人被他們歸類第三世界的人的話,再聯合阿拉真主,上帝,基督耶穌,釋迦摩尼,以及撒旦等一起來對抗,我們也無法扯掉他們鑄造的霸凌假面具。」

「夏曼,我們去西北方的Raiatea島附近潛水射魚。」

我很訝異,Tony怎麼知道我是靠這個技能?我深層的思索。他後來告訴我說,他感覺得出來。不過,我當時真的有攜帶我基本的徒手潛具。

到了Raiatea島,在海上的航程,一望無際,整片湛藍的藍海美景,超乎我個人文字堆疊的描繪,如同我民族的祖島。然在我的內心深處,島民的處境如我居住小島現代化後的遭遇幾乎是相近,如土地被佔有、物價高漲、高失業率、族語變為客體、儀式祭典被觀光化、價值觀被迷信化、幸福指數低等等。

Tony說;「我們敬愛法國人,但我們厭惡佔有我們的土地,然後給財團,我們失去的永遠追不回來,追得讓人喪志。」這是事實。

當時的我處於徒手潛水的巔峰期,這是大學畢業之後回祖島學習的,必備的生存技能,以及建造拼板船,讓自己重新認知民族的生態時序建構的民族生態知識,海洋生物與月亮圓缺的直接關係,此等歸類為民族科學(native science),並藉著民族祭典活動,宗教儀式鞏固之,傳承之。透過傳統漁獵,在實踐過程中撿回了自己在台灣求學過程中,對民族信仰失去的熱誠,從心捨起民族的生活教育。我藉我歸島學習傳統生活技能,民族的海洋觀,來觀察這四位年輕一代的大溪地人(Hiti tau council的成員)。

一小時候,我們到達了他們徒手潛水的珊瑚礁礁堡,他們的漁場。讓我驚奇的一件事是,他們這兒使用的獵魚的自製魚槍跟我島嶼潛水伕們的完全一樣,相似的獵魚漁具,相似的漁

獵創意。我們的遭遇也相同,他們被毆化殖民,我們被漢化,但他們從Captain James Cook透過大溪地航海名家Tupaia認識南太平洋,被殖民奴化的歷史比我們早,將近三百年。

那一天,我射了一尾很大的曲紋唇魚(cheilinus undulatus),我一上船,他們笑咪咪的,笑得非常甜的立刻開船回Mo'orea島,Tony船東的家。我心裡暗忖,忖度,認為這尾曲紋唇魚對玻里尼西亞民族的海洋觀的意義是非凡的。他們的笑臉一直陪我們到 Tony的家,途中他們說法語,玻里尼西亞語。當他們把魚抬到Tony的祖父母眼前的時候,Tony翻譯跟我說;

Interdiction de ce soir.「今夜解禁。」

我一時無法轉換我的思維,原來他們的部落被集體改宗,信奉摩門教。所謂「解禁」就是說明後來的西方宗教對他們原初生活的解構,置入摩門教教規的種種戒律。當他們遇見了曲紋唇魚(cheilinus undulatus),「教規戒律」暫時性的鎖進聖經裡,當下部落人歡慶的情境,眉開眼笑的情緒,看在我眼中,想在心海裡比聖誕節愉快萬倍,因為這尾魚的價值,在他們民族傳統海洋生態系的魚類知識是最為高級的,與烏龜等同珍貴,食物背後蘊藏著島嶼民族與海洋律動間,原初的情感基因,如此之基因,絕非是「改宗」即可殲滅的在地的環境生態之知識科學。

1995年五月,我移動旅行到菲律賓南部的民答那峨,我一大清早在三寶顏市(Zamboanga city)開放式的魚販市場走走逛逛的時候,遇見剛從船上上岸的漁夫扛著土魠魚(Acanthocybium solandri)到某個攤位的時候,即刻解剖魚身,瞬間被搶購一盡,不勝一片魚鱗(達悟人的形容詞,非常受歡迎之意)。

就我民族的海洋觀來論,曲紋唇魚(cheilinus undulatus)被我們解釋為kanini「地震魚」,引發地震,災難。再者,土魠魚(Acanthocybium solandri),鰈形目魚(pleur onectiformes),魨、翻車魚類(Tetraodonttiformes,Mola Mola),皆視為撒旦的魚,所以不抓也不吃。在玻里尼西亞民族之海洋生物的在地知識,有許多的生物還區分出魚類的階級屬性,其基本定義,不在於好吃與不好吃的口覺決定論,而是取決於前大航海時期,西方人未入侵之前,各島嶼民族依據其民族的環境生態觀來定的。

這個概念,或者論調至少在我居住的島嶼─蘭嶼,達悟人還堅持分類魚類的優質與劣質,分類為男性吃的魚,女性吃的魚,孕婦,老人吃的魚等等的,沿自祖先敬仰萬物的律則,這是海洋民族對海洋生物永續,迄今不變的信念。

我思索著,即便從1771Captain James Cook象徵是西方人的整個載體,兩百餘年之後,這個部落被集體改宗,可是部落耆老敬天敬地的簡易的儀式行為,看在他們許多的十來歲上下的晚輩眼中,這種敬愛環境,海洋生物的行為,也將深深烙印在他們成長過程中的美好記憶。晚餐的最後,已是十時的夜色了,三位曾經參與從大溪地航海到夏威夷的,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士很優雅地跟我握手,道謝。

2005年一月,我在庫克群島國首府Rarotonga市,我沿著美麗蛋黃的沙灘漫步行走,遇見一位男性在地人正在殺數十尾的笛鯛魚類(perciformes),他跟我說Maohi語,我回道;

「我是台灣來的原住民族,不是poylinesian。」他忽然露出了中年男士的俊美笑容,說;

「過去二十年以前,在我們眼前這個環礁內笛鯛魚主動游進來,沒了,現在。又說,祖父母的祖先的祖先聽說是從台灣來的」

我微笑以對,說;「不是有輻射塵嗎?」

「填飽肚子比輻射塵重要。」

我在Rarotonga city 的時間整整一個月,我的房東John Brother 跟我說;

「1978年,我從奧克蘭回來,當時環礁內都是魚類,1996年,法國在muzuzua的核子試爆,輻射塵飄到我們的島嶼。」

「這個星球大都是第一世界的國家,啃食我們地球的環境物種。他們明明知道muzuzua,Fangataufa吹西北風,會飄來我們這兒,大溪地,法國政府還執意的試爆。」

2005年六月,我與日本航海冒險家山本良省座印尼仿古船,double outriggert白天駛經歸屬印尼管轄的New Guinea沿岸時,讓我們目睹了原始森林被濫墾濫伐的人為行徑,我們五位穆斯林的印尼船船跪下合掌,口中不斷的念念禱詞,彷彿敘述著,他們為百年原始林木之魂祈求安享,此舉很讓人動容。

2003年我88歲的父親往生,2004年父親的大哥93歲去世,我敬愛的兩位前人度在我眼前斷氣,結束了他們肉體血脈的流動。他們生前不斷的,我十六歲離開我的祖島去台灣念書,1989年,我32歲回祖島,他們生前不斷的,極度慎重地叮嚀我,說;

「孩子,傳統的生存技能你都學會了,如造船之民俗生態,林木優劣階級的知識,在海上獵捕飛魚、鬼頭刀魚,魚類生物之習性,獵魚之前的宗教儀式,徒手潛水,珊瑚礁魚的習性與月亮,浮游生物的關係,風的名字,星星的名字,雲層變換的氣象知識,珊瑚礁在我們民族科學的象徵意義,男人吃的,女性吃的,孕婦吃的魚的分類,還有它們的名字,以及我們的語言與詩歌的創作,你也都從我們日常生活行為的身體都看見,學習到了,你要把這些知識刻在你正在成長的心魂哩,這些,以及我們的禁忌文化就是我們的整體信仰,熱愛星球的具體表現。」

「『移民魚(浮游魚群,如飛魚、尾隨的掠食大魚)』你要恪守飛魚神話教育我們的分類秩序,必須依據我們宗教儀式循序實踐祭典的程序,這個信仰就是我們珍愛星球的初始信仰。我們這一代人死後,我們要詛咒那些因現代化的入侵而解構我們環境生態信仰的後代子孫。「天蠍星(mina sasadangan)」在飛魚汛期期間(約莫二月到六月)你要注意此星的尾巴變換,假如有許多小點的繁星,表示飛魚多,颱風也多,要提早做防颱,反之,就比較平靜.......」。

筆者移動走訪,南島語族的島嶼,民族,航海印尼諸多島嶼,全球化趨勢的一統性,包括西方基督宗教,固然勢不可擋,然而在我們這些許多數不清的弱小的群族,現今剩餘的固有信仰,儀式祭典(拒絕承受迷信之說),其本質就是源自於我們祖先,從生態物種的孳息循環建構的泛靈信仰,珍愛我們生存的星球環境。

因此,筆者認為,我們對待我們的星球環境多多運用人性感情,多一點世界各個民族的創世神話故事,好使剛出生的嬰孩,無論是何種膚色,對我們的星球環境,生態物種,懷抱浪漫想像,勝過於理性的科學數字。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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