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川普最大的諷刺是，他當初勝選是因為他對中國的路線，後來敗選又怪給中國。他成也中國，敗也中國，這是沒錯，但也不全對。
川普民粹主義、民族主義、保護主義的競選路線，加上他承諾不會再對幾十年來中國占美國便宜置若罔聞，讓他在2016年選舉中吸引到搖擺州的藍領階級，這些人是他險勝的關鍵。而中國錯誤處理新冠疫情以及對美國經濟造成的傷害（川普自己讓情況更惡化），本來可以再幫他拉到中間選民，但這些人最後成為拜登贏得2020總統大選的關鍵。川普在整個競選連任過程中，幾乎每次造勢都要怪罪「中國瘟疫」。就連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在投票前一天都說，「如果他輸了，就是因為新冠肺炎」。
當然，總統選舉的結果不會只有單一因素。社會正義、種族關係、未來的健保、最高法院的組成結構等等，在在都是選舉中的重要議題。但總統只願意相信是疫情把他拖垮了。隨著新冠疫情在政治上對他的傷害越來越明顯，他和中國方面的關係也越來越僵。在本書寫作期間，他和「好朋友」習近平主席最後一次通話是在三月底，已是他下台十個月前的事。
也就是說，川普兜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把美國所有問題都怪給中國，盡可能將一切議題政治化。但這段兜回原點的旅程實在工程浩大。川普一開始激怒習近平，然後和他建立交情，然後用貿易戰考驗這段交情，然後宣布停火，然後又因為疫情爆發再次開火。川普兜了一大圈，這真是一段漫長又奇異的旅程。
習近平出手封殺螞蟻金服IPO
當川普政府忙著打選戰，只有少數身經百戰的老兵從頭到尾見證了美中關係從2016到2020年的演變。在川普原來的中國團隊中，能堅持撐過整個總統任期的是博明、納瓦羅、賴海哲、羅斯和梅努欽。高盛幫富豪和華爾街人士都退出了，因為川普不再重視他們和北京的地下管道。白邦瑞從未謀得政府職位，但當初視他為怪胎的中國專家現在都認為他是最接近美國總統的中國通，他一定覺得很安慰。
政府內部對中國政策的鬥爭從頭鬥到尾，雙方涇渭分明。趁著川普對習近平不滿，國家安全團隊說服總統賣武器給台灣、擴大制裁參與迫害維吾爾族的企業、以行政命令禁用抖音和微信、限制與中國軍方有關的公司踏進美國資本市場。但這些措施梅努欽都反對，繼續捍衛華爾街把美國投資人的錢投向各種中國公司。結果是，川普政府到最後的對中政策就像開始一樣混亂和莫衷一是。
最明顯的一個案例是，在大選前幾個月，川普聽從國安官員建議下令禁用抖音和微信，但很快就把抖音交給梅努欽去處理。梅努欽把優先順序從保護國家安全變成拯救這家公司。梅努欽在抖音的中國母公司字節跳動和川普最愛的科技公司甲骨文之間磋合，由甲骨文接手抖音在美國的營運，好讓抖音能如期在華爾街IPO，大家都能賺到錢。問題是，北京並不想在槍口下讓字節跳動把智慧財產賣給中國。現在換成中國指控美國強迫科技轉移、逼字節跳動要搞合資才能進入美國市場。這說得也沒錯。川普還要求抖音要給美國政府五十億美元的「押金」，更讓這筆交易顯得專橫無理。在本書寫作時，抖音和微信還在美國法院訴訟中。博明在2020年末還想擴大禁止十幾種中國APP，但法院的訴訟讓他難以實現。
當2020年即將結束，華爾街加倍投資中國。馬雲的螞蟻金服即將在香港和上海股市IPO，美國人將投入幾十億美元的資金。兩地的IPO總額高達三百五十億美元，這顯示香港在自由民主被鎮壓後依然是頂級金融中樞。
川普的國安官員試圖阻礙此事。他們知道大選快到了，時間緊迫，但不能讓北京在摧毀香港自治之後還能利用香港吸收西方資金。
最後是習近平自己出手解決這個問題。中國當局在十一月封殺了螞蟻金服的IPO。媒體都報導習近平要壓制馬雲變得太富有、權力太大、話說太多。雖然中國政府喜歡炫耀其科技金融巨頭是世界級的公司，但習近平斷然出手，指責馬雲的公司不適合承擔社會責任。對習近平來說，政治永遠高於經濟。中國共產黨真的是赤裸裸的政治和意識形態高於一切。
對川普的國安官員來說，這件事證明了他們一直以來的看法─美國人投資中國公司有絕大的風險─因為中國公司和公司領導人可以毫無預兆地被北京領導人搞倒。為了展現全面的政治控制力，習近平完全摧毀了中國公司穩定安全的企業形象。現在非常清楚，中國公司根本不可能不聽中共指揮。華爾街不能再假裝不是這麼回事。
博明的最後一搏
在2020年投票前幾個星期，美中關係已降到歷史最低點。在美國內部，中國議題被政治化和極端化到完全沒有建設性討論的地步，雙方都用中國來指控對手貪婪和叛國。川普的國安官員到全國造勢場合演講，猛轟中國共產黨（講的大部分是對的）。他們既搞政策，又搞政治─因為強硬路線是現在的政治寵兒。
以博明為首的川普國安官員心知拜登可能勝出，他們也將離開，所以要搶在新政府上台改變路線之前，盡可能鞏固美中關係競爭的勝利成果。司法部宣布破獲一個非法綁架異議分子回中國的中國情報網─檢查官稱其為「獵狐行動」。國務院持續把更多中國媒體和組織列為外國代理人，規定他們要報告其活動，讓下任政府難以撤銷。
博明和許多外國政府官員進行視訊會議，向大家闡述他所建立的競爭架構。他的主要對象是加拿大、印度和英國等盟邦。他要把戰略轉向給體制化，盡可能讓拜登政府保留下來。
在大選前兩個星期，博明在倫敦的「政策交流委員會」視訊會議上做了最終陳述。他用還不錯的中文說，全世界現在終於能嚴肅討論中國在其境外的活動。他把川普的政策成果總結為兩個原則：互惠和坦誠。他警告不能再回到舊思維：一方面淡化中共的戰略威脅，一方面又說我們做不了什麼。他呼籲聽他講話的中國聽眾要去對抗其領導人在新疆的反人道罪行。「基於友誼、反省和坦誠的精神，我籲請在中國的朋友們去研究你們政府對維吾爾人和其他宗教少數民族的政策」，他說。「我在中國哲學、宗教或道德中找不到能用來支持集中營的東西」。
博明還說，中共想改變民主國家的政治和資訊環境，盡量搜集這些國家人民的資料，這代表一種新型態的數據集權主義，所有自由民主社會都該挺身對抗。「我們每天用來聊天、搜尋、購物、瀏覽、銀行交易、祈禱和吐露心聲的智慧型手機，讓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就像雙層公車的排氣管一樣被網路駭客盡收眼底。中國共產黨的國安戰略就是搜集這些數據排氣，擴大黨的力量和勢力範圍」，博明說。「中共的目標，簡單說，就是要把個人，或甚至國家，拉攏或恐嚇到進入一種對北京的龐大野心有利的心理狀態」。
在川普總統任內，華府人士都認為川普政府沒有真正的中國戰略。但更精確的說，川普政府其實是有好幾套戰略，而川普本人在其間隨意遊走。川普以自己沒有固定模式的直覺引領美中關係發展，決定了不同派系的成敗和起落。
強硬派的戰略是基於他們認為自己比華爾街幫更了解中國共產黨。他們正確預料到，川普根本不可能讓美中關係站在一個新而平等的經濟基礎上。這不是因為川普沒有嘗試，而是習近平領導的中共根本無意迎合美國的要求去改變其戰略。強硬派也料到川普總有一天會明白這一點。美國總統似乎也真的覺醒了，雖然非常慢。
＊作者喬許．羅金（Josh Rogin），美國政治記者，目前是《華盛頓郵報》外交政策評論家與CNN政治分析師，曾在《彭博觀點》（Bloomberg View）、《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美國國會季刊》（Congressional Quarterly）、《聯邦計算機週刊》（Federal Computer Week）與日本的《朝日新聞》等各大新聞媒體服務過。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天下大亂：川普政府的中國政策，其形成、矛盾與內幕》（八旗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