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心屏專文:抉擇─跟不上,能放棄嗎?

2021-09-1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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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心屏自2016年參與「第十一屆玄奘之路戈壁挑戰賽」始,便愛上長跑,至今仍未停下腳步。 (作者提供)

作者趙心屏自2016年參與「第十一屆玄奘之路戈壁挑戰賽」始,便愛上長跑,至今仍未停下腳步。 (作者提供)

就像在那長長的黑暗隧道,我一心想看見盡頭的亮光,偶然一瞬間,似乎一絲光明就在眼前,然而再一眨眼,我卻又發現,那只是我短暫的幻覺。

「青蜂俠」望著眼前似乎無邊無際的大漠,一種似曾相識又陌生的微妙感覺浮上心頭。這是他第二次到戈壁移地訓練,和兩位隊友特意選在挑戰賽開始的前夕,提前兩天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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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蜂俠是台大EMBA戈壁挑戰隊A隊——競賽組的十名成員之一,編號第十號;所謂「競賽組」就是在挑戰賽中必須和他校競速的隊伍,因此每校的A隊隊員都是經過訓練後,挑選跑得最快的前十人組隊,以肩負和其他學校競賽的任務。

為了能在比賽時跑出最好的成績,通常各校A隊都會在正式比賽以前,先飛往位在甘肅省的戈壁探勘賽道,同時體驗路況和天氣,以預先熟悉在戈壁的跑感、並研究最佳路線和如何配速。

望著即將挑戰的賽道,青蜂俠身旁是「小傑」——知名的超級馬拉松老將林義傑,他這次也是台大戈壁挑戰隊A隊成員之一,另一位隊友是A隊隊長,全馬成績在三小時左右的馬拉松好手——大漠花名「海膽」的黃張維。由於小傑之前一直抽不出時間和其他隊友一起團練,直到出賽前夕才提前從台灣出發到戈壁體驗賽道。然而對他而言,這場「玄奘之路兩岸商學院EMBA戈壁挑戰賽」只是小菜一碟,因為早在2003年,他就曾在「世界四大極地超級馬拉松」系列賽事中挑戰過戈壁,那是七天六夜兩百五十公里、自負重自補給的越野超級馬拉松,難度要比這一場四天三夜一百一十多公里的賽事難上好幾倍;小傑和海膽沒有多說,很有默契地輕快奔上眼前的荒涼大漠,青蜂俠只有默默緊跟在後。

跑了沒多久,青蜂俠就覺得不太對勁,近來一直出狀況的右小腿又開始痛了,而且痛感是如此明確,他咬著牙,心想自己能撐多久?望著前方的小傑和海膽快速有力的步伐,這才是即將出賽強將的腳步啊,自己能跟上嗎?

他發現,不能,跟不上。

人在戈壁,心卻飄到不久以前,自己和挑戰隊執行長「愛文」的對話。那天愛文問他,有沒有信心腿傷在比賽以前可以痊癒?當時他帶著滿滿的自信回答:「可以!」於是,他正式成為競賽組編號十號的隊員,而另一位候選隊友「生化人」,則因為膝蓋傷勢未癒,改為參加C隊體驗組。

踏在大漠土地上的青蜂俠想著,如果我現在就撐不下去,怎麼對得起生化人?

回想當兵時,同袍中若有傷兵,必然會大大影響全隊的士氣,心情不禁開始往下沉,同時卻也清楚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願意在勉強出賽後,因為腿痛跟不上,而讓全隊擔心「他跑到哪裡了?怎麼還不見人影?」

最壞最壞的情況是,萬一真的跑不動,無法完賽,影響學校連續多年都獲得的全員完賽「沙克爾頓獎」,那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四月的戈壁天氣還算清朗,為什麼卻好像有股寒意升起、令他打了個寒顫。回想為了能進入A隊,隊友一個練得比一個勤,五十四歲的青蜂俠自覺比隊友大幾歲,因此更為認真練習,也把對自己的期許訂在一百二十分的高標準,這樣的話,倘若做不到,還可以有一百分。常常團練已經結束,他仍留下來再多跑一些,想試試自己能否更快?跑得更好?希望藉著勤能補拙,如願進入A隊。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經常給自己加碼,累積了不自覺的傷害;曾經幾次覺得有些累,跑起來不太舒服,但都還是奮力把課表吃完,後來才發現腿真的很痛。

「競賽組的壓力特別大,總共十一個人,有一個一定要被刷掉,我和生化人都受傷,應該休息的時候,都因為心急而繼續練習;只要感覺狀況好像稍微好一些,就再試試……」

傷處時好時壞,令他患得患失,看了骨科醫師,卻忽略醫師的囑咐不願輕易停跑,同時也找了師傅以民俗療法治療,一心期待趕快恢復,「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就好了?」不自覺地,他總是ㄍㄧㄥ到最後一刻。

「就像在長長的黑暗隧道,我一心想看見盡頭的亮光,偶然一瞬間,似乎一絲光明就在眼前,然而再一眨眼,我卻又發現,那只是我短暫的幻覺。」

遙望著小傑和海膽越來越遠的身影,青蜂俠感到無語問蒼天。隔日,所屬的台大EMBA挑戰隊A、B、C隊全員抵達敦煌,在旅館附近公園進行賽前最後的團練。距離正式上陣的時刻已經倒數計時,全隊士氣高昂,青蜂俠卻深切感到腿傷清清楚楚地限制他無法正常跑步,這種傷勢也絕不可能在出賽前康復。念及如果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要讓隊友擔心,怎麼辦?

「我決定棄賽!」

至此,青蜂俠成了第十一屆兩岸EMBA戈壁挑戰賽,台大A隊中「消失的十號」。

「我練了那麼久,一定要去!」護士拿著兩罐針劑,看了生化人一眼,再望向醫師,面有難色地囁嚅:「醫生,這種針我不會打!」

那是一罐麻醉劑和一罐類固醇。醫生接過來,俐落地直接把兩罐針劑注射在生化人的膝蓋上,邊碎念著「我叫你不要去,你非要去!好,那這一針可以讓你撐一個月!」

生化人咬著牙關忍痛不吭聲,他知道自己應該休息,可是「我練了那麼久,一定要去啊!」

其實生化人以前根本沒跑過長跑,高中時拿手的是一百和兩百公尺短跑,但四百公尺就感覺跑不動。然而,念了EMBA,全班突然開始瘋運動,尤其同班同學愛文參加了第十屆戈壁挑戰賽,又接下擔任第十一屆戈壁挑戰隊執行長的任務,頻頻推坑同學們一起加入挑戰隊。

半推半就之下,他就這樣莫名其妙開始練跑,居然跑出了心得,也為自己取了個很酷的大漠花名「生化人」,練習沒多久,第一次半馬就「破二」,以一小時五十九分完賽,身形和體能也出現明顯的變化;和一群夥伴開始以「進入A隊競賽組」為目標,勤奮地跑課表,看到大家都練得殷勤,自己更不敢休息,短短幾個月以後挑戰人生第一次全程馬拉松,以不錯的成績:四小時二十分完賽,令他感到很有成就感。

素人初嚐馬場的滋味既興奮又新鮮,會吃課表卻不清楚收操的重要性,還以為硬梆梆的雙腿代表肌肉很結實,直到一次練跑時膝蓋劇痛,才知道髂脛束太緊,拉到膝蓋的骨頭,膝蓋內部也因為運動過度而積水。然而,他並不想停,仍想繼續吃課表,於是造成膝蓋狀況一直處在不好的狀態。

「大家都在練,我不敢懈怠,只要膝蓋稍微好一點,我就跑一點,撐著。」

到了A隊決選的時刻,總共十一人的A隊預備隊有一人會被淘汰,他感到莫大的壓力,隨隊飛往戈壁移地訓練時,二十K的長跑,他只跑到一半就感到不行了,最後硬撐著走完全程,回台後立刻去骨科報到,要求醫生無論如何得想辦法讓他能參賽。

捱完那一針,隔天膝蓋果然不痛了!慶幸之餘,隔兩天的一個早晨,接到愛文的電話,他正奇怪為何那麼早打電話來,電話的另一頭已開始娓娓向他說明,正面臨A隊隊員選拔的關鍵時刻,然而預備隊員中的他和青蜂俠都受傷,另外還有人長久重感冒不癒,也有女生的體能可能無法負荷四天的賽事,當時生化人握著手機,清楚感到他的同班同學愛文因為擔任挑戰隊執行長,必須篩選隊員而陷入兩難,愛文希望十一位預備隊員都能成為正式的A隊隊員,但競賽規則清楚規定A隊僅能有十人參加,因此必須淘汰其中一位傷兵。

於是生化人脫口做了決定「沒關係,我退賽!」電話的另一頭隨即靜止了幾秒鐘。

「對不起,當初是因為我拼命推坑,你才參賽……」愛文萬分艱難地回答。

「早知道,就不必捱那一針啊。」生化人心想,但沒有說出來。

「如果,到時因為我的關係,台大無法拿到全員完賽的沙克爾頓獎,那我就是歷史的罪人…」做出決定以後,長久以來擔心因為傷勢而無法完賽的壓力頓時釋放了!

一旦決定退賽,生化人連B隊——完賽組也不想參加,轉而報名只體驗一天、其他三天是在附近旅遊的C隊「體驗組」,準備以歡樂的心情,輕鬆體驗戈壁。

「我怕影響士氣,不想耽誤大家,我要趕快回去!」

大家都覺得,「慧跟」比她的先生更像EMBA學生,個性隨和活潑的她參加很多學校活動,與大家打成一片,先生也樂見她分擔行程、參加各式活動,但是,挑戰戈壁?

「不可能啦!」

覺得挑戰戈壁這種事距離自己實在太遙遠,但當先生的同班同學愛文帶著詐騙集團的口吻向先生遊說時,先生對她說「妳就去幫忙,去運動吧!」

剛開始練跑時覺得很喘,再加上一直以為只要先生沒參加,她也只要像玩票性質似的跟大夥兒一起跑跑就好,沒想到不知不覺就固定參加了每星期的團練,一群人一起慢跑,漸漸地不怎麼喘了。直到要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認真了,先生也很認同,她便決心加入C隊,即便C隊在戈壁的賽程僅有一天,也要全力以赴。

一次體檢後,原先的紅字明顯好轉,醫師問她「妳做了什麼?」原來的中重度脂肪肝,變為輕微,體能也更有明顯進步。她開心地說:「跑步真的不錯,我要繼續練跑!」

根據戈壁挑戰賽的規定,EMBA學生眷屬只能參加C隊——體驗組,屆時只要在戈壁賽道上體驗一天就好,因此練跑時比較沒有壓力。慧跟很享受跟B、C隊夥伴一起團練的時光,每一次都充滿歡笑,「一群人可以跑很遠」這句跑者名言更是深刻體會。

很快地,預備隊隊員得參加三月舉行的貢寮馬拉松,以成績決定是否入選為挑戰隊的正式隊員,想進A、B隊者必須完成全馬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C隊只要跑完三十公里即可,雅慧卻跟其他B隊的夥伴一起堅持到底,跑完全馬!雖然全程非常辛苦,將近七個小時才完賽,但抵達終點時她高舉雙臂歡呼,內心的雀躍全寫在臉上,對於自己上戈壁的體能更有信心了。

「台大EMBA戈十一挑戰隊」全體隊員平均年齡46歲,他們挑戰戈壁,冒險在荒涼大漠考驗自己體能和心志的極限。(作者提供)
「台大EMBA戈十一挑戰隊」全體隊員平均年齡46歲,他們挑戰戈壁,冒險在荒涼大漠考驗自己體能和心志的極限。(作者提供)

隨著全隊從台北飛抵敦煌,參加主辦單位當晚為所有參賽隊伍舉辦的「點將台」活動。來自各地的華人EMBA挑戰隊伍,全都集結在一起,熱鬧誓師,場面浩蕩而盛大;每一支隊伍都舉著神氣的隊旗,以整齊劃一的服裝和配備現身、進入會場,各校也以準備好的吉祥物或小禮品,和其他學校交換,互相祝福參賽順利,同時也彼此介紹、認識一番。舞台上播映著各校精心製作的宣傳影片,讓人看得目不轉睛,想到即將到神祕的戈壁一探究竟,每個人的心情都興奮不已,整個夜晚就在熱烈而歡樂的氣氛中渡過。

當活動接近尾聲,各校陸續準備返回旅館時,慧跟起身說要去洗手間一趟。離開座席,往洗手間方向的路上幾乎沒有燈光,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沒想到突然一個踉蹌,被地上的一根纜線給絆倒了,想抬起另一隻腳,卻又被纜線勾到,整個人「啪」地一聲,重重摔了下去!黑濛濛的夜色中,她趴在地上一時無法動彈,直到有人過來用力拉她的手想扶她起身,頓時感到一陣劇痛!

一陣混亂中她被送往醫院,隨隊醫生、教練和老師都趕到現場,強烈的痛楚令她十分難受,「不用吃任何止痛藥嗎?」她問醫生。「不用」,骨科醫師只是簡單地回答,並當場將她脫臼的右手骨頭復位,「我們的方式是這樣就好了,不會接回去。」醫師說。但曾經是護理人員的慧跟很清楚自己的右手臂不僅是脫臼,同時也骨折了,需要手術才行。

骨折之處必須固定,但醫院裡竟然連三角巾也沒有,只給了條毛線圍巾綁著,她的手臂因為無法固定而晃動,讓她更是痛得不得了!儘管如此,她仍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忍不住問隊醫:「C隊只體驗一天,我能不能一天以後再回台灣呢?」

隊醫斷然給了否定的答案,在看過X光片後,他已緊急聯絡台大醫院後續的診治事宜,於是慧跟做了理智的決定,立刻回台灣接受手術。

隔天早上就是出賽日,準備出發前往戈壁的我們,懷抱著不捨又歉疚的心情,到慧跟房間探視,沒想到房門一打開,只見右手用條圍巾吊著,坐在床緣的她對我們微微笑著,那張溫暖的笑臉與我們一張張難過哭喪的臉,形成強烈對比。

「可惜沒有緣分跟大家一起跑了!」她仍然笑著,我實在不敢相信,遭逢天外飛來橫禍的慧跟,竟然還能如此鎮定堅強,換作是我,不哭慘了、抱怨連連才怪!事後她告訴我「怕影響士氣,不想耽誤大家,我必須趕快回台灣!」

幸虧隨隊的旅行社人員處理得宜,前一晚就訂好隔天飛北京、再轉台北的機票,並預約好醫院的急診,慧跟的先生也立刻接到通知,從台北飛往北京接人。就這樣,還沒有出發,我們的隊伍就先折損了青蜂俠、生化人和慧跟三人,現在只有我,是唯一帶傷參賽的了。

*作者趙心屏,曾為主播,電視人,自參加2016年「第十一屆玄奘之路戈壁挑戰賽」後愛上長跑,至今練跑不懈,希望自己成為「說馬拉松故事的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一起出發,一起到達 !一個人可以跑很快﹐但一群人可以跑更遠……》(時報出版)

《一起出發,一起到達!一個人可以跑很快﹐但一群人可以跑更遠……》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一起出發,一起到達!一個人可以跑很快﹐但一群人可以跑更遠……》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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