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協很善於開會，開一大堆會；中國也精於此道，從中得出一大堆協定和充滿企圖心的文件。我無意將這些活動斥為無關緊要，只是想要提醒觀察家和分析家勿高估這數不勝數的官僚作為和協定的作用。同樣的，中國也非常善於用簡單易記的字眼來描述關係。例如總理李克強於2013年在汶萊斯里巴加灣市（Bandari Seri Begawan）舉行的東協─中國峰會上所提出的「2+7合作框架倡議」。「2」指的是2個根本原則：「深化戰略互信，拓展睦鄰友好，以及聚焦經濟發展，擴大互利共贏。」
根據這2個根本原則，李克強建議未來幾年執行7項具體作為，包括簽訂新的《中國─東協國家睦鄰友好合作條約》（China-ASEAN Treaty of Good Neighborliness and Cooperation）；展開一年一度的中國─東協國防部長會議；升級2010年《東協─中國自由貿易協定》（ASEAN-China Free Trade Agreement），力拚2020年時雙邊貿易額達到1兆美元；加快基礎設施建設；擴大包括人民幣交換、貿易發票開立、銀行業服務在內的金融合作；推進南海海上合作；推動文化、科學、環境方面的合作。
2+7合作框架，是中國積極主動推進與東協關係的清楚例證。而且有一點必須承認，七年後，上述行動建議，除了第1項（簽新條約）和雙邊貿易額1兆美元這個目標，其他都已實現。中國不以這些如此快就達成的成果為滿足，在2015年的東協加3外長會議上，中國外長王毅針對將中國─東協關係帶到「下個水平」，提出另外10點建議。這些建議有許多被重新包裝後擺進前面提到的2016至2020年〈行動計畫〉裡。
中國外交高姿態 前星國外交官：好像不和中國站在一起就是反中
從這些例子可清楚看出北京正努力推進與東協的關係。這使東協成員國覺得緊迫盯人，產生「對話疲勞」，而且雅加達東協祕書處一定這樣覺得。與東南亞個別政府晤談時，我就常聽到這樣的心聲。所以，未來北京要克服的重大挑戰之一，是必須細膩調整與東協的這些交流─因為中國性喜「緊迫盯人」，已成為東協諸國普遍且愈來愈強烈的感受。中國地近東南亞、中國政府機關的龐大、中國準政府性質的行為者眾多，以及中國的鍥而不捨，最終可能適得其反，製造出不對等的依賴，失去東南亞人的支持。中國企圖把此地區「拉」進掌控範圍之舉，實際上卻可能導致將此地區「推」走的反效果。
中國在東南亞地區的外交活動，有時也展露出咄咄逼人、苛求挑剔的姿態。有位泰國高階官員如此向我描述：
35年前中國部長來這裡時，姿態很謙遜，今日已不復見。中國如今很強大，行事就是個強國樣─來這裡告訴我們做這做那。中國有句俗話：「天高皇帝遠。」但皇帝現在離我們沒那麼遠，有意願也有能力為所欲為。
前新加坡資深外交官考斯甘的見解更深入：
中國外交官也埋怨東協「欺負」中國或「拉幫結派」對付中國。東協十個成員國加起來還是比中國小。這種離譜的抱怨其實意在威脅，立下一個偽兩難局面，好像東協若不和中國站在同一邊，就是反中國，言下之意顯而易見，即反中不明智。
人造島上的軍事佈陣 中國已造成南海上空前張力
對東南亞人來說，最困擾的外交（和安全）議題，或許是南海，以及中國將沒入海裡的「地物」填土改造為完整成形的島嶼─而且這些島嶼愈來愈軍事化。南海有兩大島群，即北邊的西沙群島和南邊的南沙群島。中國利用範圍遼闊的「9段線」（像一道巨舌），聲稱整個南海為中國所有，聲索根據是其所力主的「歷史性權利」，以及1947年中華民國提出這些領土主張的先例（當時是11段線）。
中國的主張遭其他6個聲索國質疑，分別是汶萊、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中華民國（台灣）。2016年7月，海牙聯合國海洋法仲裁庭，針對菲律賓所提反駁中國主張的訴訟案做出裁定。仲裁庭一致裁定中國的「歷史性權利」主張和9段線毫無法律依據。面對菲律賓明確的反對，中國政府拒絕參與此仲裁案，全面否定調查結果，並且發表自己的白皮書，重申其「堅定立場」。除了不承認他國對南海的主權聲索，中國長期以來也抱持一自相矛盾的立場，即只願與其他聲索國進行直接且雙邊的談判，絕不在多邊場合談判或交由國際調解或接受強加的協議。中國目前願意做的，是2002年簽署《南海各方行為宣言》（Declaration on the Conduct of Parti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以及近年來針對修訂完整《南海行為準則》（Code of Conduct on the South China Sea）展開談判（快要談成），以便在多方聲索的情況下規範各國。2012年《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執行條款寫道：
第4條：有關各方承諾根據公認的國際法原則，包括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由直接有關的主權國家透過友好磋商和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它們的領土和管轄權爭議，而不訴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脅。
第5條：各方承諾保持自我克制，不採取使爭議複雜化、擴大化和影響和平與穩定的行動，包括不在現無人居住的島、礁、灘、沙或其他自然構造上採取居住的行動，並以建設性的方式處理它們的分歧。在和平解決它們的領土和管轄權爭議之前，有關各方承諾本著合作與諒解的精神，努力尋求各種途徑建立互信。
不用說，這份合理宣言遇到的一大問題，就是中國把7個沒入水裡的灘（「地物」）填土改造為完整成形的島，在上面蓋結構物和基礎設施，送人上去居住，為部署一系列軍事設備做準備，已明顯違反第5條。這些軍事設備，從長程雷達，到深水港和潛艇隱藏塢，到可供轟炸機、戰鬥機起降的3000公尺長跑道，到陸基飛彈陣地，到兵營，十分多樣。北京也對東南亞國家提出明顯不合理的要求，如果接受則中國實際上能否決東南亞國家從事資源開發或與他國（例如美國）進行聯合海軍軍演。所以，修訂版《南海行為準則》能否在預訂的2021年時談成，仍在未定之天。
中國的確不是在島上住人或蓋軍事營地的唯一聲索國（越南、台灣和菲律賓也有，只是後兩者在程度上輕微許多），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唯一填土造島、將其軍事化到如此程度的聲索國。總的來說，中國的聲索主張與在南海的實質存在，對其整體形象及其與東南亞地區的關係都是危害。
＊作者為喬治華盛頓大學艾略特國際事務學院的亞洲研究、政治學暨國際事務教授，以及「中國政策研究項目」主任，當代中國研究和亞洲國際關係領域權威。本文選自作者著作《中美爭霸：兩強相遇東南亞》（春山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