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豪人專欄:幸福路上我和我

2018-01-2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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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台製動畫《幸福路上》擁有壓倒性的正面影評,唯票房行邁靡靡。(傳影互動提供)

純台製動畫《幸福路上》擁有壓倒性的正面影評,唯票房行邁靡靡。(傳影互動提供)

這部動畫從頭到尾都在問:幸福是什麼?卻忘了還有許多人從來不問、甚至根本沒想過需要問這個問題。看了《幸福路上》讚不絕口、感動得淚流滿面的人,於我而言,均屬宇宙永恆難解之謎。

據說純台製動畫《幸福路上》看的人不算多,但是看過的人人叫好。這是藝術電影的常態遭遇,原本不意外。意外的是,這部動畫有壓倒性的正面影評,數量之多,措辭之一往情深,演繹之包羅萬象,彷彿「小琪就是你/我,你/我就是小琪」成了一種誡命,幾乎使得沒去看的人暗暗產生罪惡感與自我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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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奧!導演、影評跟作品落差好大

我看了《幸福路上》的幕後花絮、製作過程、導演言志,加上各路高手加持,覺得很幸福、很感動。

為什麼呢?因為宋欣穎導演是一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永遠想為台灣的影像藝術盡力。無論她經歷了多少現實困境、看盡了多少人情冷暖,因為最終只與「創造自主台灣動畫」連結,所以她對於這些經歷,從不發自內心挫折而有所轉變。從過去到現在,也許直到阿嬤的年紀,她都將一仍舊慣的無私奮戰。無論現實多麼慘烈,未來路程崎嶇坎坷,讀者都可以分享她自己的感動。她始終被台灣占便宜,被台灣綁架她的感情。

幸福路上我和你。

我看了《幸福路上》,不覺得幸福,也不甚感動。

為什麼呢?因為主角小琪是一個貪婪的人,永遠只想到自己的幸福。無論她經歷了多少社會啟蒙、看盡了多少悲歡離合,因為最終只與自己連結,所以她對這些經歷,從不發自內心感動而有所轉變。從五歲到三十五歲,也許直到阿嬤的年紀,她都將一仍舊慣的貪婪自私。無論動畫多麼炫幻,歷史細節包山包海,觀眾根本看不到小琪自己的感動。她始終在占身邊人的便宜,綁架她們的感情。

幸福路上我和我。

哇奧!導演、影評跟作品怎麼落差這麼大?

這種結果絕對違反導演的初衷。如果導演就是小琪,根本不會如此茹苦含辛地違反商業法則,嘗試去拍這部充滿理想性的動畫。那,為什麼會有如此諷刺的結果呢?

許多人從沒想過需要問什麼是幸福

因為導演始終無法棄絕對電影票房不佳的恐怖心,從而無意識地去討好所有人(完全看不出桂綸鎂配音的必要性在哪裡)──尤其是占了社會絕大多數、渾渾噩噩只想著自己幸福的人。不料渾渾噩噩的人看電影,就是想暫時脫離,並昇華自己的貪婪自私,幻想自己的無私奉獻與英雄行為。

這部動畫從頭到尾都在問:幸福是什麼?卻忘了還有許多人從來不問、甚至根本沒想過需要問這個問題。看了《幸福路上》讚不絕口、感動得淚流滿面的人,於我而言,均屬宇宙永恆難解之謎。是移情作用使然,拿動畫酒杯澆自己塊壘?或者雖然沒看懂電影,卻看得懂影評與人情世故?不然,大概就跟小琪是同一類人吧。

夏目漱石的〈草枕〉起筆就長嘆:「智に働けば角が立つ。情に棹させば流される。意地を通せば窮屈だ。兎角に人の世は住みにくい 。」完全是三島由紀夫所說的,典型「美文」。若翻譯成吳式白目惡文,意思就是「以理服人你做夢(講不贏就揪人打群架);純情待人被綁架(阿信的一生);貫徹己意,四處碰壁。台語神祕OS:這是什麼世界!」這是〈草枕〉最著名的一段話,用來當《幸福路上》的註解,再恰當不過。

幸福就是得先讓自己覺得幸福?

然而,夏目漱石真正了不起的,卻是接下來的文字:「住みにくさが高じると、安いところへ引き越したくなる。どこへ越しても住みにくいと悟ったとき、詩が生れて、絵ができる。」翻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否極生藝術。」正因為體會到人生不如意,藝術才自然湧現。這和正因為懷抱亡國之憂,白目豆沙包才自然湧現,道理是一樣的(喂!不一樣好嗎)。

這個道理,宋導演一定懂;然而表現在作品上,她卻沒讓小琪搞懂。有人善意評為「開放式結局」、「幸福是什麼?哲學大哉問」,其實電影裡小琪早有定論了:幸福,就是得先讓自己覺得幸福。如此一來,看什麼都覺得幸福。離婚也幸福,單親也幸福,抗爭也幸福,鎮壓也幸福,陳幸妤也幸福。結果,知我者謂我心憂(揪團看電影去),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沒去看電影)。於是乎票房也就行邁靡靡,作者只得中心搖搖了。

拍電影本來就是賭,拍獨立藝術電影,尤為賭命的勾當。比起拍獨立藝術電影更賭命的行業,就我所知,也只有登山家了。差別在於登山家的幸福自給自足,賭命只因為「山在那裡」,就連死在山上也幸福。所以很少登山家覺得登山是藝術、登山家是藝術家。但看在旁人眼裡,卻有難以遏抑的豔羨與感動。

不幸福才是藝術的開始

這種不知道自己的藝術是藝術、不知道自己是藝術家的藝術家,是少數能夠超越夏目漱石境界的天生幸福人,哪怕在攀爬過程中,遭遇的全是艱難苦恨。導演要票房,就得拍這個。

《幸福路上》如此票房,導演肯定有一陣子的不幸福。不過就像夏目漱石說的,不幸福,才是藝術的開始。而藝術也許將是幸福的開始。下一次試看看,別受困在忠於自己與討好觀眾的計算,更不要搶著背負台灣動畫,甚至台灣社會的十字架。

*作者為輔大教授,本文原刋《新新聞》1612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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