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叫號等待救贖,然後等待死亡:陳又津小說《跨界通訊》選摘(3)

2018-02-1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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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年輕,手可以給我摸一下嗎?』身邊一個皺巴巴的爺爺問我,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拒絕,就把手交給他,他滿足地把臉頰湊近手背說,『我也要去打膠原蛋白。』⋯⋯」(印刻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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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姜公睡得東倒西歪,一醒來,對老陳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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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陳啊。」

「騙人!老陳哪有這麼老!」

「你看你,你也老了啊。」

姜公點點頭,隨即搖頭,「不對!你們是匪諜,把我身邊的人都調查好了,這就是證據!」姜公從襯衫口袋拿出一張護貝卡片,「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們給我搞這自殺宣言是不是?我不幹,你們一定是匪諜!你們共匪這套我還會不知道嗎?」

「長江一號,你就逮捕我吧!」老陳說。

「我?長江一號?」

如果姜公繼續折騰老陳,我們可能會在高速公路翻車。但既然你們都說我是,那我就是長江一號。

「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姜先生,我是長江一號,一直在追蹤這名匪諜。」

我按住兩人的肩膀,避免姜公妨礙老陳開車,至少能安全抵達休息站,其他到時候再說。到了休息站,姜公還沒忘記我們這齣戲,堅持牽制老陳,連上廁所都要同行,我去買便當回來,他還主張一定有毒,連水都不喝。這種情況只能儘快回榮總拿藥了。

「小弟,等一下你開車。」老陳說。

「我?我不會開車,駕照只是拿意思的。」

「上個月要補考道路駕駛,但是我沒過,現在的駕照已經過期了。」老陳說。

「現在汽車不是能自動駕駛?」對了,差點忘了車上還有另一個乘客,「永恆星嵐你可以吧?」

「我只有用搖桿玩過賽車喔。」

車上只有我一個人有合法駕照?!這樣對嗎?

可是現在姜公病發,只有老陳能安撫他。「我也是不得已才加入共產黨,老婆孩子都在老家─」這套說詞似乎說了很多次,姜公聽得一愣一愣,又是流眼淚,又說國家對不起老陳。

左邊是煞車,右邊是油門,目的地是榮總。

「我們把自己交給你,走吧。」

「胎壓檢測完成,安心上路。」永恆星嵐加速檢查胎壓,看來駕駛換人,他自己也有警覺。

「等一下,為什麼車子不會動?」

「你要先換檔。」永恆星嵐說。

太緊張了,車子還停在P檔,第一次開車上路,就要面對高速公路,希望周圍的駕駛不要隨便切換車道。

「加速!」永恆星嵐下令,經過大型車的時候我心臟都快停了。

「我們現在南下還是北上?」「左邊是榮總!」「剛剛說靠右。」

走錯道,我立刻急轉,穿越漕化線,後方喇叭大響,司機好像還罵了髒話。距離榮總只剩一個街口,我遠遠就看見黃燈,穩穩停在機車停靠區後面。一個老人以極慢速度穿越斑馬線,他的髖部就像被鎖住,十五秒只走了三格白線。

綠燈亮了,但我們不能動。叭叭,我們後面的車子按喇叭,老人距離安全島還有七格。

叭叭叭。後面的駕駛像在告訴我,路是路,人是人。但我人在車內,不知道這台車到底有多大。

老人走過一格了。

叭叭叭叭。

「我以後就會變成那樣吧。」姜公說。

後面的車繞過我們,從老人身後過去了,後面依序跟進,我們乾脆擋在這裡讓老人走到安全島吧。

叭叭叭叭叭。

「叭屁啦!沒看到人家過馬路喔!」雖說如此,但我只敢在車子裡面回嘴。

結果我們跟老人一起過了三個紅燈,等他走到安全島,還剩下一半的長征。

「我們以後都會變成那樣。」我說。

「怎麼是你開車?」姜公說,「我怎麼會在榮總?我的藥什麼時候吃完了?」

這個插曲讓姜公清醒了,從情報員回到老人的角色。

兩個老人熟練地穿過醫院重重關卡,老年醫學科在K棟九樓,幸運的是這裡只有三四個人候診。但這裡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一個病人進去,快半個小時才出來,我們擔心過號,連遊戲都不敢打開。結果比我們晚到的病患也進去,姜公忍不住用枴杖敲門:「我先來的!他怎麼比我早進去!」

「爺爺你不要生氣,你身體不舒服很辛苦,我們都知道,大家也都有排隊,你叫什麼名字?」

「姜太公的姜,福氣的福,泰國的泰。」

「姜福泰先生,」護士說,「我們這裡沒這個資料。」

「怎麼可能?我們明明就在一樓大廳掛號。」

「健保卡呢?」

「這裡。」

「你們要先來插卡啊,現在醫生的看診很滿,可能要排到晚上。」

「什麼晚上?我比你們早來,不要看大家都不要看好了。」姜公又氣急敗壞拿枴杖敲門。

「好啦我們等這個人看完,就換伯伯好不好?」

難怪我一直看到有人進出,後來才看診,我們也不想插隊,可是流程實在太奇怪了,如果不是姜公吵吵鬧鬧,八成要等到晚上。姜公後來才想起,平常北榮有個志工會幫他跑關,現在沒了那個阿姨,他差點連病都沒辦法看。

「人老了就是沒用。」姜公看著窗外的樹說。

蘋果、馬、鑰匙、椅子、書本。

醫生拿出圖卡,等一下再告訴他這五樣東西的順序,圖卡看起來像幼稚園的道具,但如果連這五樣東西都記不起來,就表示有失智的可能。

蘋果、馬、鑰匙、椅子、書本,我在心理重複一次。完蛋了,雖然我現在十九歲,一樣覺得這個測驗很難。我年紀輕輕就癡呆,一定是電腦看太多。

「我怎麼可能會癡呆!」

「伯伯你今年幾歲?」「我屬龍,快九十了。」(他身分證上是九十二歲,屬龍的應該是八十八歲,我不知道應該相信哪個。)

「叫什麼名字?」(蘋果、馬、鑰匙、書本。中間還有一個?)「姜福泰。」

「這裡是哪裡?」「榮總。」(椅子!椅子椅子椅子。)

「今天幾號?」「八月。」

「現在幾點?」姜公沒回答。

「重複一次我剛才請你記住的東西。」「蘋果、開門的那個東西,還有書!」

少了馬還有椅子!

醫生沒有公布解答,只說跟病歷一樣,阿茲海默症初期確診,等一下去櫃檯拿藥。

「我的頭腦真的壞掉了嗎?可是我名下有三間房子。」

「對啦你只是健忘。」

老陳你這樣說一點用都沒有,健忘跟腦子壞掉根本一樣。

「我們只是照國家的吩咐做事,努力賺錢,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現在活著就變成了社會問題?我知道了!我一定是這輩子做了太多壞事,被我害死的人要來討命了。」

如果將來病情惡化,姜公隨時都可能把看護當成他害死的冤魂,就像把老陳當成敵人那樣。

離開診間,我跟護士反覆確認流程,先拿單子繳費,再領藥。老陳陪姜公去涼亭那邊看人下棋,但我去領藥的時候沒拿健保卡,害我要衝回去拿,拿了又發現錢包丟在診間。記憶力檢測根本不用考什麼馬和蘋果,健保卡和錢包比較重要。

看到提尿袋的先生扶牆壁走著,輪椅上的人瘦成一把骨頭,偏著脖子流口水,氣墊床上的植物人靠伸縮塑膠管呼吸,半裸的老婦人在尖叫—

他們的午餐時間還沒結束,推車上面是一罐一罐的安素,長得跟煉乳一樣,標榜健康好消化,我拿了湯匙吃一口。比嬰兒食品的果泥、肉泥還難吃,這東西根本就不是食物,我立刻吐到垃圾桶,嘴裡還有那種甜膩的感覺。

我衝去廁所漱口,餘光瞥見房間的牆壁有血痕,床上的植物人不是植物人,他把鼻胃管抽出來了!那條管子沾滿體液和鮮血,他動動手指頭要我過去,然後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但從他的眼神看來,應該很痛苦,而且連手指頭都動不了的人,怎麼可能伸到脖子的高度,還把身體裡面的管子抽出來?

「爺爺,你等等喔,馬上就有人來救你了。」

我按下救護鈴,看護身手俐落,從櫃子拿出新的管子,沒幾分鐘又把鼻胃管插回去,忙別的事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但爺爺的手又開始往管子移動。我錯了,他是花了一整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拔管!如果放著不管,他很有可能達成目的。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著死亡才能解決的事?

但他現在這樣,連自殺都沒辦法。

聽說自殺之後的地獄,就是重複每天的痛苦,但現在這樣也跟地獄差不多了。

等待叫號,等待救贖,等待康復—然後等待死亡。

每一次紅色數字跳轉,就有一個人起立,領走他的藥。

幸好網路拯救我們的無聊,右邊是寶石方塊,左邊是連續劇,後面是臉書,前面竟然在看報紙!我忽然充滿敬意,注視這位在時代洪流中屹立不搖的老先生,他把報紙折成十六分之一,就像在擁擠的車廂裡面,但他旁邊明明就很空,這大概是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

在他的感召之下,我決定做點有意義的事:上網查詢失智症。

以前我們會說是人老了,但現在健忘、老人囡仔性、脾氣壞都是失智的症狀,我越查越迷茫,有人三十多歲發病,也有修道院老奶奶作息幾十年如一日,科學家解剖大腦卻發現早就空了。有人吃藥有效,有人惡化,有人提倡益智遊戲,連打麻將都合法化。也有大學教授早年發病。誰會得病根本沒有標準,政府又恐嚇大家防範失智,搞得像打擊犯罪。失智症跟憂鬱症一樣定義模糊,人人有機會,個個沒把握,想自己說自己憂鬱還不行,非得經過醫院層層認定,這樣下去還得了,我看不久董氏基金會又要來告訴我們怎麼活了!吸菸的人不愛惜自己和家人、憂鬱的人拖累親朋好友、失智的人要逆天康復—

人就不能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生氣就生氣,想憂鬱就憂鬱嗎?這樣脾氣天生不好的人怎麼辦,乾脆現在就去死算了!我想把手機丟出去,但理智告訴我這支手機剛買,如果我現在暴走,應該就跟失智沒差別了吧。

右邊的歐巴桑拿著超大螢幕手機,把群組裡面傳來的笑話、圖片、歌曲、短片,全部都點開,我發了一則臉書回來,她終於全部看完,我想看她接下來要做什麼,結果竟然又打開群組,從頭看起那些東西。有這麼好看嗎?

「胡先生、胡先生,2413號。」這是我前面老伯的號碼,他手上抓著號碼單,只是他沉浸在報紙當中,對叫號毫無反應,我拍了拍他肩膀,指著上方燈號,他驚慌走去,領完藥,哇啦哇啦跟我講了一堆,可我完全聽不懂他的鄉音,只能微笑點頭,拍拍他的手。

「姜先生、姜先生,2415號。」櫃檯人員提高音量。

「我我我、是我!」

「他們說老人跟嬰兒一樣,屁勒,你抱過自己的太太洗澡嗎?你知道熱水一沖,身體會流出大便,要花好幾個小時洗廁所嗎?」

我沒談過戀愛,但用過免治馬桶,大概可以想像。

提著藥包,到涼亭報到,石桌的棋盤格磨得發亮。姜公和另一名老人對弈,旁邊圍了十幾個觀眾,看護也彼此滑滑手機聊天。觀棋不語真君子,這群爺爺卻是談笑風生,而且時間過了這麼久,棋下不了一著,你們真的有在思考嗎?

「現在啊見一次面,就是少一次面。」

「前幾天新聞報,有人的肛門被看護用紗布塞住。」「還從七樓的天庭丟下去。」

早知道他們討論這麼可怕的事,我就不要來了。

一個老人背對大家,自己玩著線上遊戲,看他發動攻擊,森林中的小屋陷入一片火海,剛才搶奪寶物的雜魚轉眼化為灰燼。竟然是全球排名第八十三名的玩家。這個遊戲曾經關閉好幾年,最近才重新開放。

「伯伯你怎麼這麼會打!」

「這是我的寶貝孫子哩,他國中就是網路線被拔掉跳樓的,他死了十年,所以我也玩了十年,等級當然高。」

─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回答。爺爺還說,每次開機前都會為寶貝孫子默哀,每次用孫子的稱號玩遊戲,運氣都會特別好,寶也掉得特別多,好像孫子在天上特別照顧一樣。

「該死的是我們這些老人,可是我們卻活著。」

我找不出安慰他的話,因為把「健康壽命」當作投資報酬率來看的話,的確就是他說的那樣。我假裝下棋比遊戲更有趣,默默退到旁邊去。

「平車飛馬,吃!」「不行,我退。」

兩個老人纏鬥,觀棋的老人來來去去,多半搭光榮山莊專車而來,他們都是過往的老鄉,戰後在城市打拼,但排不進市區的山莊,更住不慣台灣人的安養院,因為閩南語聽不懂幾句。每天看著民視,語言能力退化更快,只好搬到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至少有人聽得懂他們說話。一開始雖然不認識,但相處久就知道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每天看的是漢朝流傳下來的玲瓏局,從來沒有人解開。進攻無望,回防已晚,參透是不可能的事。

老人、長者、長輩、長照。(取Pixabay)
「他們都是過往的老鄉,戰後在城市打拼,但排不進市區的山莊,更住不慣台灣人的安養院,因為閩南語聽不懂幾句。每天看著民視,語言能力退化更快,只好搬到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至少有人聽得懂他們說話⋯⋯」(取Pixabay)

忽然,有個汪伯伯往二樓走道高喊:「老胡、老胡!報紙看完沒?」

剛才領藥的老人,又說了一堆沒人聽得懂的話,一邊舉高報紙。

汪伯又說:「好啊,拿過來我看!」

「你們都聽得懂他說什麼嗎?」「不懂啊。」

那幹嘛裝懂啊!但手上拿著報紙,大概也就是看完的意思。

汪伯說他跟胡杯也不是同鄉,他是四川人,胡杯是陝西,多少聽得懂一些,但近年來胡杯重聽加劇,兩邊耳朵都聽不到,常常叫他都不知道。但剛剛我看汪伯叫胡杯完全沒問題,那到底是心電感應還是裝的?等胡杯下樓,又哇拉哇拉跟我說,這次總算有汪伯翻譯,聽懂他說我是個好青年。

「再兩個就換我,我先走了。」左邊下棋的阿伯要去看泌尿科,另一個老人快速替補,「這個手機都會給我提醒。」「新的手機就是好。」

現在醫院竟然這麼進步,登入自己的身分證字號,就能看到更新資料,尤其是這些一天掛號三次的老人,要看高血壓糖尿病青光眼白內障,從早診到晚診,整天都在這間醫院度過。

「你好年輕,手可以給我摸一下嗎?」身邊一個皺巴巴的爺爺問我,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拒絕,就把手交給他,他滿足地把臉頰湊近手背說,「我也要去打膠原蛋白。」

現在老人資訊都這麼豐富嗎?除了基本門診,現在還要加上醫學美容。

姜公的眼睛離不開棋盤,旁若無人,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連老陳拿藥給他吃也不像以前一樣推托。老陳退到旁邊,悄悄跟大家商量:

「我知道他苦,腦子壞掉對他來說比死還痛苦。他清醒的時候一直說想死,糊塗的時候,又好像很快樂,我也搞不清楚怎麼樣才好。聽說這種病不會好,只會越來越壞,可是他也會越來越快樂,我是不是應該放著不管,讓他回到嬰兒的時候就好?」

這群爺爺突然放低音量,順著兩人的眼光看過去,我才發現兩個警察從噴水池那邊走來,沿路盤問移工護照號碼和姓名,大家乾脆收起手機,等待低氣壓通過。

我雖然不是國外來打工,但也開始默唸自己的身分證號碼,這串數字就像護身符一樣。

「你的雇主在桃園─」

剛才在滑手機的看護被質疑了!

「你們找阿蒂有什麼事?」姜公出聲,「要抓壞人去別的地方!不要打擾我們這些老人家!」

「請問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爺爺?哪裡介紹的?現在政府─」

「這個國家欠了我一輩子!我老了,記不得不行嗎?你們到這個年紀就會知道,阿蒂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啦,我都叫她阿蒂。我也不知道我兒子在哪裡工作,他在美國的什麼地方,我來台中看朋友,阿蒂就跟我來。我下棋不喜歡人家說東說西,阿蒂當然要站遠一點去,你們也快點走開。」

「爺爺你看起來不符合申請資格─」

「我老人癡呆了啦,叫阿茲海默也是一樣癡呆,你知道現在不顧好,以後會呼吸困難,沒辦法吞口水被口水噎死嗎?不是電視演的那樣呆呆很可愛,你們到我這年紀就知道!」

兩個警察被姜公唸走,「阿蒂」還不敢抬頭。

「等等再走,我們先聊幾句,你從哪裡來?」姜公問。

「印尼。」

「你們月亮蝦餅好吃耶。」老陳想釋出好意,又找不到什麼話題,人家是印尼不是泰國,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如果要藏身,去人多的餐廳打工比較安全,還有,多準備幾本護照。每天出門之前,拔一根自己的頭髮放在門把和門縫中間,有人進來,就算裡面東西沒亂,也知道有人來過了。黃金啊,大家都藏在枕頭和棉被裡面,其實小偷進來是直接劃開被套,你應該要藏在棉被四個角。」

姜公講得很開心,濃縮了情報員幾十年的經驗,但不知道阿蒂到底有沒有聽懂。但她確實跟著我們走去停車場,然後一溜煙,消失在轉角。

打開車門,一股惡臭,小黃吐得到處都是,我們剛剛怎麼會忘了把牠帶下車?牠現在一動也不動,連耳朵也沒有反應。

「還沒斷氣,」姜公取下玉扳指,側邊有一根縫衣針,姜公眼也不眨,戳向狗的腳掌放血。我聽說過中風的緊急處理,但真的親眼見識,不得不佩服。姜公之前中風過一次,他說那天早上他一樣早起運動,只是覺得眼睛後面有點痛。

但他平常失眠就這樣,沒什麼好奇怪,重要的是天氣終於放晴,老朋友都到了涼亭下棋。終於輪到他上場了,四隻手刷刷洗牌。忽然,他不知道桌上哪雙手是自己的,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但同時又能看穿棋子底下的字樣,哪個是將軍,哪個是卒子,這些棋子背面的花紋像是放大了幾十萬倍,只要分辨這些痕跡,就能看見棋子的身分。

當他興沖沖翻開炮的瞬間,對方的將軍手到擒來。一堆老人圍著他,像是合唱一首好聽的歌。可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原本的頭痛不見了,天空下起老家那樣的大雪,童年時代的他跟爸爸去釣魚,看到渤海都結冰了!連海浪都保持原本的樣子,他在海上面走著,趴下來,聽海面下的魚兒睡著了沒有。然後是救護車、醫院長廊、天花板管線,旁邊傳來媽媽的聲音,叫他不要睡、不要睡。

中風的可怕,是後來才知道的。

身上長褥瘡,包尿布,讓人洗澡擦屁股,多虧他自己堅持復健,現在完全看不出來,但中風這種事就像滾雪球一樣,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嚴重。這種玉扳指就是為了自救,平常還能用來測血糖。不知道是不是放血的關係,小黃的呼吸變明顯了。

《跨界通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跨界通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青作家。曾獲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著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跨界通訊》(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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