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欄:自己的酒吧

2018-01-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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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若從城市記憶的角度來看,這雖是凌威一個人的酒吧,也是許多同我一樣留存著那時代的記憶,因此也各自擁有的酒吧。(資料照,吳尚軒攝)

所以若從城市記憶的角度來看,這雖是凌威一個人的酒吧,也是許多同我一樣留存著那時代的記憶,因此也各自擁有的酒吧。(資料照,吳尚軒攝)

我後來想自己為何會在Roxy感覺到安定的歸依情緒,應該跟我在芝加哥的生命經驗有關。回到台北忽然覺得這些情懷無人可說,特別會覺得自己的虛懸不定。

我在一九九一年忽然被原本任職的美國建築公司派回來台灣,參與墾丁公園的海洋生物館設計工作。當時住在高雄的旅館,對這個城市以及離開幾年的台灣,有著一種奇怪的疏離陌生感覺,隔年我就辭了工作,搬回台北自行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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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人生確實會出現一些關鍵的波瀾轉折,而所以會這樣的匯集來,也完全道理難明。在那段時期裡的自己,彷彿乘著什麼加速的列車,被匆促一站接一站送往前去,卻完全不知終點何在。

那之前,我先後在芝加哥及鳳凰城工作,深深覺得在異鄉做為外邦人的孤單,會自己四處去旅行解憂。譬如一九八八年冬天,我從芝加哥經香港飛抵雲南的昆明,當天就搭過夜的巴士,到達傳說中的大理與麗江,見識到山川人文的歧異豐富。並隨後臨時起意與三名紐西蘭的年輕背包客,一起結伴搭著破舊的巴士與火車,旅遊穿越過四川盆地,乘渡輪經三峽到武漢,再飛返廣州,繞了一大圈的中國。

隔冬,我也初次去到歐洲,第一夜在巴黎街頭閒逛,注意到街上群聚在店家櫥窗前的民眾,原來都正盯視著電視裡的轉播,是柏林圍牆終於正式被敲擊打開。當時我並不能立刻意識到這事情的意義,只是感覺周圍人群的某種靜默與不安,好像歷史即將被掀翻到下一頁前的某種愁蹙屏息。

20170305-德國綠能專題,德國柏林圍牆原址。(顏麟宇攝)
德國柏林圍牆原址。(顏麟宇攝)

大約同樣時間,隻身在芝加哥生活上班的我,也知道了隔著太平洋外的台灣終於宣告解嚴,另外見到電視直播的天安門抗議事件,以及最後令人震驚的結果。這一切外在世界的快速變動與轉換,伴隨著當時正對生涯去向遊蕩思索中的我,益發猶豫著是否當回返台灣來,卻竟然真的就命運般地被派回工作。

回到台北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甜蜜和樂。開始尤其覺得格格不入,許多事情都會不斷拿美國的經驗做比較,因此心生怨懟不滿。然而心底其實十分明白,自己根本也不願意回去美國社會過生活,於是只能夾在奇怪的狀態裡,彷彿存在又不真實地活著。

這樣尷尬的時候,有朋友帶我去到和平東路口的Roxy,霎時覺得彷彿找到可以呼氣的出口。那是一個違章樣的鐵皮簡陋房子,外觀完全不起眼,燈光黯淡立在大馬路邊,進去右邊是長吧台,左邊是零散的座位,有個小鐵梯上到夾層去,是木桌椅的成排火車座,以及在吧台上方的窄小DJ檯。

檯子後面是十分驚人整面牆的黑膠和CD,聽說都是老闆凌威的個人收藏,其中重點搖滾樂的深度與廣度,應該是人人拜服難敵。輪班的DJ顯得十分年輕腆靦,帶著有些斯文的羞怯,對於播歌取捨卻態度決然,不會隨便應允什麼客人的無聊點歌。

我後來想自己為何會在Roxy感覺到安定的歸依情緒,應該跟我在芝加哥的生命經驗有關。那時同住兩年的室友,白天在律師事務所上班,夜裡就是樂團的鼓手,我跟著他四處聽了不少搖滾樂,同時著迷上一些電影導演與藝術家。回到台北忽然覺得這些情懷無人可說,特別會覺得自己的虛懸不定。

我記得某夜在Roxy,忽然聽到DJ放起鍾愛歡樂分隊(Joy Division)的“Love will tear us apart”,眼淚幾乎滾落下來的激動心情。還有另一夜聽到柯本(Kurt Cobain)自殺的新聞,如何安慰趴在長桌哭泣不能停的好友。

也許正就是這些得以無疆界流動的藝術與文化,可以安撫其實像我這樣在時空中總是不斷漂流的人吧!

Roxy後來在惋惜聲裡結束了,我隨著眾人移轉到馬路對面、必須走小樓梯上到二樓的45酒吧,並通常在周末夜飲後,繼續轉去有著動人舞曲的Spin跳舞。甚至還去到多家凌威接續開的Roxy系列酒吧,也去過風格迥異、在敦化北路放電音舞曲的Twilight Zone,並好奇探索跟隨去到華中橋下、陽明山上的戶外Rave Party等。

但是似乎再沒有我在Roxy那當時的依戀感受,也逐漸不再想要再去這些地方。為何會忽然出現這樣索然的感覺,是不是音樂選擇不好的關係,或是聚一起那群人的獨特氣味消去,還是那屋子老舊卻溫馨的凝聚感難再尋,使濃烈的依戀因此失落?或者其實是我不再是初返台北那個茫然者,已經逐漸找回我與台北的連結及情感,所以不再需要Roxy的溫暖與支持?

最新開幕第二航廈D7登機門的D7 Bar是外籍旅客最愛的西式酒吧,搭配舒適的沙發和壁爐,讓旅客充分享受登機前的時光。
酒吧。(桃園國際機場提供)

半年前,我看到凌威決定重回最初的Roxy原址,意圖裝潢起來三十年前曾經風華一時的氣味與時光。這消息令我興奮不已,真正過去時,見到滿牆的黑膠與CD更勝過往,吧台與DJ檯也豪華勝過當年。然而,幾次坐那裡獨自聽音樂、喝酒,卻總找不回曾經的熱烈情緒,反而只讓自己覺得更是惆悵而已。

再次重現的Roxy,沒多久也結束營業。也許時空本來一如記憶,是不可能重新複製的,而我當年正經歷外在時代的翻騰不安,以及內裡的徬徨無向時,幸運能有Roxy化解我身心的不安定,這應該是許多偶然的聚合。

或者也有許多人如我一樣,因出入Roxy而得某段記憶,甚至因此改變了生命的機運,也找到自身在時代沉浮的錨定點。所以若從城市記憶的角度來看,這雖是凌威一個人的酒吧,也是許多同我一樣留存著那時代的記憶,因此也各自擁有的酒吧。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本文原刋《新新聞》1611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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