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祥觀點:台灣的體育民族主義不要走火入魔

2021-08-04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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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隊出席日本東京奧運開幕式,對許多中國人而言,奧運已非單純的運動競賽。(資料照,美聯社)

中國隊出席日本東京奧運開幕式,對許多中國人而言,奧運已非單純的運動競賽。(資料照,美聯社)

東京奧運台灣健兒表現優異,激起民眾狂熱的激情,多位年輕好手高奏凱歌,讓難得演奏的國旗歌從遙遠的東京流洩而出,更讓民眾熱血沸騰,內心澎湃激動。「體育民族主義」(Sport Nationalism)的激情正席捲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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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的原始精神其實是「泛人類」的競爭與提升,每一位參賽選手都是一個身體素質超強的個體,經過漫長歲月的血汗淬煉,而能鑄造出非凡的運動佳績。

中國在體育上的「君臨天下,萬國來朝」心態

然而,原本單純的體育活動,卻始終與愛國主義緊密聯繫在一起,往往被賦予超載的附加價值。近些年來,體育民族主義最興旺的,莫非中國大陸,體育被賦予狂熱的民族主義激情。

中國的體育的民族主義內涵與國家的世界關係息息相關,在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國際賽事表現為「走向世界」,重在自強,尚無自戀與抗外的心理情結。

1990年代蘇聯解體,中國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排頭兵,國際上出現新的冷戰氛圍,中國的體育因而在自強之外,染上對外戰鬥的氣息,蘊含著排外的意識,而且發揮對內集體動員的政治功效。21世纪之後,中國逐漸形成天朝心理,所懷抱的世界觀胚變,開始傲視世界,體育隨而成為展現國威的壯舉。

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典禮煙火秀。中國正在籌備「十一國慶」,展現建國70年來在經濟、軍事等發展方向的繁榮。(AP)
中共將北京奧運辦成一場關乎民族振興的樣板戲。(資料照,美聯社)

由於每個年代體育民族主義的內涵不同,因此中國大陸頌揚獲勝者的關鍵詞也跟著遞變。在「走向世界」的80年代,「揚眉吐氣」是風靡中國的關鍵詞,體育雖與愛國主義緊密聯繫,但因為當時民族主義的主要內涵是内向型的,重在自強,強調打破「東亞病夫」的傳統形象與自我認知,所以基本上是正能量的發揮。

到了「冷戰釀生」的1990年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從内向型轉變成外向型,從自強偏移為抗外,「展現國威」成為新的關鍵詞,運動成為對敵鬥爭的威力展示。21世紀之後更不得了,過去的平視世界眼光逐漸轉成俯視,在「君臨天下,萬國來朝」的心態之下,主辦國際賽事都要展現朝貢體系的威儀,運動場上更要展露稱霸世界的超強地位,自然流露自大自傲的心態。

桌球落敗讓中國反日情緒高漲

國際體育賽事難免挑起國與國之間競爭的激情,因此體育比賽中湧現出民族主義情緒的現象是難以避免的,如果擊敗對方,尤其是打敗「假想敵」或者是真敵人時,當然會湧起民族自豪感,甚至激情衝到沸點。有時被高度期待的必然可勝或非勝不可的賽局中,一旦以失敗收場,則往往將失望與憤恨轉移為對參賽者的埋怨,甚至引發騷亂。

上月間歐洲國家杯足球賽冠軍賽英格蘭輸給義大利,賽局中表現不佳的黑人球員某些球迷成為發洩的對象,流露種族歧視的卑劣心態;體育民族主義惡劣表現至此,令世人極感噁心。

這次奧運也有令人不快的現象。中國的乒乓球選手在國際比賽中多包攬各大賽事的冠軍,選手被賦予了「神聖」的光環,這次東京奧運被一致看好的中國選手卻居然以3:4成績,爆冷敗給日本隊,中國一部分「愛國」網民立即「出征」。

中國網民除了謾罵本國選手,許多網民毫無根據地指日本選手有「摸球枱」、「吹球」等違規動作,留言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網路攻擊砲火之猛烈,實已超出賽事敗北的情緒反映,而將中日之間的歷史恩怨牽扯進來,使得中國的反日民族情緒更加高漲。

羽球輸了「懇請祖國武統台灣」

中國的體育民族主義與國家對外政策緊密相連。當前北京所面臨的國際處境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民主國家逐漸靠攏,形成了聯手遏制中國的鬆散陣線,民進黨主政下的台灣是其中一環,美日歐澳等國異口同聲地強調「維護台灣海峽和平穩定的重要性」,大陸官民則普遍認為台灣是在配合強權進擊中國,因此對台灣嫌惡之情日益增長。

號稱「雙塔」中國選手李俊慧、劉雨辰。(美聯社)
號稱「雙塔」中國選手李俊慧、劉雨辰在東京奧運羽球男雙金牌戰落敗後,引發中國網民鼓吹「反台獨」聲量。(資料照,美聯社)

在這樣的氛圍下,當台灣李洋與王齊麟的組合在男子雙打羽毛球賽中意外擊敗中國組合的李俊慧和劉雨辰,成功拿下金牌,導致中國羽毛球男雙無緣奧運會三連冠,頓然激起大陸一些「愛國網民」就紛紛辱罵「台獨」,竟連「請求祖國趕緊武力統一台灣」、「謝謝台獨狗」的粗暴語言都出來了。

體育曾跟冷戰緊密結合

體育是民族主義的溫床,自古有之,舉世皆然。國際間的賽事催生相互之間的敵意,與奧運提倡的體育增進友誼與和平的想望往往恰恰相反,有時使得運動比賽成為一場無形的戰爭,擴大政治的敵對性。

奥林匹克運動強調體育遠離政治,不要讓民族主義激情的敏感神經牽動體育,但這畢竟是一種高遠的理想,何況體育本身也會有自己的政治邏輯。奥運作為一個世界大舞台,當然會無形地發揮政治作用。一個民族要獲得自豪感,都可在奧運這個舞台上,通過一個象徵性的瞬間表現出來。

即使是早已稱霸世界的美國,每到奧運,體育民族主義同樣彰顯無遺,連媒體也不例外,NBC只播美國對賽事與榮光的長期偏頗,更是舉世皆知,連美國人都自己解嘲說,看NBC會誤以為奧運只有一個國家參賽。

同樣可笑的是,體育曾跟冷戰緊密結合,現在美國的體育霸權已經讓位給中國,因而常有美國媒體和政要說中國的運動員都是以不人道方式訓練出來的機器人。在冷戰期間,蘇聯和東歐的選手如果在競爭中取勝,美國的套話句式就是「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把運動員變成了搶奪金牌的機器,簡直泯滅人性」;如果美國選手得勝,句式往往就變成「這不僅僅是一場比賽的勝利,這是自由世界制度的勝利」。這是體育民族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體育顯然已被高度政治化,它可以把「我群」的人們緊密團結在一起,但更多時候成為離間與異邦「他群」之間的關係的工具。奧運會的發展,一方面產生民族主義大熔爐的凝合作用,另一方面卻也離間了國與國之間的關係。

柏林奧運造就宣揚仇恨意識形態的工具

1936年的柏林奧運,希特勒把奧運會的宏大場面及相關活動視為宣揚仇恨意識形態的工具。柏林奧運會是一次重要的轉折點,政客們意識到,原來可以通過操縱奧運為自己的或國家的政治目的服務。自此而後,奧運在促進體育民族主義的效用日益被發揚光大,而且官民一體,共襄利用奧會弘揚體育民族主義的盛舉。

過激的民族主義本身就存在着危險,體育民族主義亦乎如此,在賽事的爭戰中,往往激情凌駕了理性,仇恨的情緒與意識入侵腦袋,成為難以根除的一種精神病毒。

當年英國擊潰阿根廷對福克群島的占領,後來阿根廷足球隊在1986年世界杯足球賽打敗英格蘭隊,最後赢得冠軍。阿根廷隊的球星馬拉度(Diego Maradona)納後來在傳記中寫道:「這不僅是打敗了一個足球隊,而且是打敗了一個國家。當然,我們在賽前都說足球與福克群島的戰爭無關,但我們知道很多阿根廷的小伙子在那兒犧牲了,像小鳥一樣被射倒。這是一場復仇,仿佛收復了福克群島的一小部分。」

阿根廷足球巨星馬拉度納(Diego Maradona)1986年率國家隊奪得世界盃(AP)
阿根廷足球巨星馬拉度納1986年率國家隊奪得世界杯,他後來回憶,擊敗英格蘭隊一役有如收復福克蘭島的一小部分。(資料照,美聯社)

同樣的,在冷戰期間,對陣雙方有意無意間都把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對抗帶到運動場上,其他的國家爭鬥與政治對立同樣將體育政治化,任憑體育民族主義的激情膨脹擴大。

戰爭多半是在國家主義的利益驅動下打響的,而國際性體育賽事則能反映、強化甚至創造國家主義。在許多國家,最大眾化的民族主義往往是體育比賽,透過如此激情的場合,大量群眾在支持自己國家的熱情變得極其情緒化。在賽場上,那個被想像出來的集體或者國家變得更真實,而使體育為灌輸民族感情提供了特别有效的媒介,它也就是提供了一種展示國家本身的象徵性行動。

基於這個道理,冷戰時代中兩國陣營都意識到體育對提高政治影響的高度價值,所以當時的蘇聯積極參加國家體育比賽,而且要不惜一切勝出。當時有蘇聯記者指出:「每個新的勝利都是蘇維埃社會型態和社會主義體系的勝利,它為社會主義文化領先於資產階級國家腐朽文化的優越性提供了一個不可辯駁的證明。」真的這樣嗎?太誇大其事了吧。

象徵意義經常被政治惡用

體育民族主義固然有激勵人心與提升自豪感的效益,但它的象徵意義卻經常被政治惡用了,所產生的負面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一旦過度浸染而使人產生盲目支持政治權威與強烈仇視外敵之時。

在奧運熱頭中,乃至平常的國際體育競賽中,懷著適度的民族主義激情觀賞,可以增進樂趣,也有助益提振民心士氣,正如當年在國家陷入外交困境之際,世界舞台上的少棒賽撫慰民眾的心靈,但也就如此而已,過了頭就會蒙蔽視野,激化負面情緒。當下的台灣,確實需要適度的體育民族主義激勵與凝聚,但適可而止,千萬不要走火入魔而被激情沖昏了頭。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中央通訊社董事長,前中選會委員,本文原刊《美麗島電子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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