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要賣不賣的房子:《我的幸福在瑞芳學》選摘(2)

2021-08-0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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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裡來的人,就像初生之犢,浪漫到無可救藥不知要怕,颱風對他們而言,可能是賺到意外休假的時機;但對山城海邊的人來說,每一次迎上來的風雨,卻都得賭上身家性命。(圖/取自Pixabay)

城市裡來的人,就像初生之犢,浪漫到無可救藥不知要怕,颱風對他們而言,可能是賺到意外休假的時機;但對山城海邊的人來說,每一次迎上來的風雨,卻都得賭上身家性命。(圖/取自Pixabay)

當初循著可看到陰陽海與十三層遺址的景觀尋屋,進入社區內,卻只看到老人與狗,單單要開口問是否有房要賣,都顯得有點尷尬與唐突。那是山城歷經大量逃離潮沉澱後的時刻,村子裡的氣息好像是被按下了時間暫停鍵,一旁的工業遺址跟廠房,從頹圮的規模仍可感受過去的輝煌,在幾乎無人的街道上,感受很奇特。大多數人都已經離開或打算離開,而我們居然想移居到此,被問及的居民倒是一臉疑惑的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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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買屋?」

「想搬來住……」聽到這回答,對方眼睛瞪更大:

「為什麼要搬到這裡?我們是想走走不了呀……」

「因為很美呀……」

眼前的表情更是不解到極點的困惑……,看著四周風景:「美?你們不知道以前銅煙一出來是寸草不生嗎?」

「美能當飯吃喔?那我家賣你好了!」

「你家看得到海嗎?」

「開玩笑,這海邊耶,哪裡沒有海?」

於是跟著他走向街屋的第二排,根本是看不到海的。

「嗯,看不到海呀?」

「憨憨傻傻的,走出來看不就是海了?」

「想要在屋子裡頭就可以看到……」

「年輕人真的不懂,這裡颱風有多大你不知道嗎?躲在人家屋後頭最是安全了……」

「但在家裡就想看到海呀……」

我在心底吶喊卻也不好說出口了,都市人的海景第一排對在地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選項。這裡的每戶人家門口幾乎都面向山,即使面海有窗,也是極盡的開小到能通風即可。

城市裡來的人,就像初生之犢,浪漫到無可救藥不知要怕,颱風對我們而言,可能就是一個賺到意外休假的時機;但對山城海邊的人來說,每一次迎上來的風雨,都得賭上身家性命;雖然住在海邊,卻刻意背對著它;在此生活的人面對大自然的無情與自身條件的局限,也只有惹不起趕緊躲的唯一選項。

面對海景第一排的屋子始終無法如預期找到,突然腦中想起那間在咖啡館斜對面要出售的房子,就來去看看吧……。

與老屋第一次相見回家的那晚,其實是輾轉難眠的,不是因為太喜歡它,而是因為從腰部以下,被跳蚤叮咬到無一處倖免,癢到難以入眠,小小後悔為何要翻越小山堆進入廢棄的室內。看著一室的驚悚凌亂,曾經被火焚的痕跡、屋頂被燒破一個洞與角落已經成骨的狗屍,這是此地唯一貼上「出售」紅紙的一幢屋子。

不知怎的,對這屋子有種特別的感覺,於是撥出留在牆上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你們有間屋子要賣是不是?」

「不賣了!」電話那頭口氣極其冷淡……

「怎麼不賣了?」

「就是不賣了……」隨即被掛上電話。

是我的聲音不討喜嗎?還是對方心情不好?一時自己內心小劇場不斷上演,無聊與不放棄如我,隔了一週,決定再撥打一次問問,還刻意調整了一下語調,像是另外一個人;「不賣!」無二話掛掉,還是被拒絕了,這主動昭告要賣卻不賣,我也真是被搞糊塗了,只好作罷。

後來與山夫兩人各自的工作也忙碌了起來,關於移居與尋屋計畫也暫歇;隔年,在一次東北角露營回程的路上,我們刻意繞著山城路徑回臺北,經過老屋出售的牌子仍舊高掛著,情不自禁,又把電話抄錄下來,然後有個念頭告訴自己:「上頭的字挺新鮮的,應該是重新再放上去的。」

於是這支購屋熱線再度被我啟動,電話那頭變成年輕女子的聲音:「喔,我們沒有要賣喔……」

這回換我有點毛了,忍不住抱怨那就不要一直掛著告示,這不是很困擾?於是開啟了我們之間快一小時的漫長對話,女子好奇著我為何想買,聊到我的生活、工作……好似我們就像許久不見的朋友敘舊聊天起來;「其實全家人都希望賣掉,但父親不捨,因為那是當初和大伯一磚一瓦建構起的家……」。

於是,她承諾會幫我再問問父親,給她一週的時間;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但仍舊是忐忑不安的,這種想要卻無法掌握在自己的被動等待,挺煎熬的。

我們都想要掌握著主導權,因為有權柄在身上,我們可以不求於人,人很不一樣卻又很一樣,沒有人真正想去討好任何人,基於所求與所要,人才可能委屈求全。學著等待,是一種學習,這是當時的我根本學不會的;於是我們再度出發,但不敢靠太近,只在附近的船塢仔撥出了那關鍵的一通電話,那頭是陌生的中年女子,這回換屋主太太上場,傳來了好消息:「要賣……」。

確定可以買了,那個當下的心情反而有點弔詭,不由自主的擔心與害怕湧上心頭,真要把僅有的積蓄投入一間破屋?掛上電話,又立即奔向老屋,面對著像鬼屋般的凌亂與不堪,心裡有點反悔退卻,真能把這屋子整理好嗎?買下一間像鬼屋的房子是不是太過瘋狂?

爬上露臺旁的出簷,望向前方的黃金瀑布坐下,更高處是茶壺山,左手望過去是陰陽海,這景色美得難自棄,真要選擇定居這裡了嗎?

海邊、大海、海景、房子。(圖/取自Pixabay)
作者買下在面對大海的房子,望向前方的黃金瀑布,更高處是茶壺山,左手望去則是陰陽海,作者最後選擇定居此地。(圖/取自Pixabay)

這決定終究沒有猶豫太久,新臺幣六十萬要買下我們水湳洞四季的第一個家──夏天。小資如我們,從來沒想過六十萬的現金實體有多少,這裡的房子交易沒法貸款,不能轉帳也不接受支票,於是我帶著一個足以裝下冬季棉被的大袋子去銀行,交給了櫃檯小姐要提領六十萬紙鈔,同時超級緊張到怕被人搶劫;小姐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小姐,六十萬沒這麼多,一個能裝下吐司的紙袋就足足有餘了……」。

於是,帶上現金,我們買下了夏天,無需代書與仲介,因為沒有地契、甚至連證明這房子是誰的所有權文件都沒有,只是憑藉一張手寫的讓渡書,這個看似鬼屋的房產,變成我們的。

附記:那次漫長的電話過後,屋主的女兒對於我這個極欲想買他們家的人特別好奇,這當中居然還與媽媽相約到訪我當時任職的十三行博物館,想見見我這個人,有別於現在臺北人在水湳洞搶房的景況,彼時大家急欲出走往城裡去,我們卻逆向選擇從天龍國出走,連屋主都覺得奇怪吧!

買了一間人與人的故事

順利擁有夏天後,其實心裡是很虛的,一只手寫的讓渡書,再加上一間無法馬上入住的破屋子。買屋的快樂總是很短暫,尤其擁有的快感因為時間而迅速淡化,強度似動力加速度地急降,被連帶地當責所取代,瞬間回到現實面。

面對著一室的殘圮與凌亂,即使是具備空間設計專業的我們,仍舊沒有頭緒該如何處理與開始。老哥聽說我們在海邊買了間屋子,好奇地專程跑一趟想看看這個浪漫小屋。還記得他當場傻眼,在老屋前撥了通電話給我,叮嚀我先不要讓爸媽知道我的決定,鐵定會被碎唸到翻臉,而我也心裡有數感謝他的提醒。於是,就像我人生中幾個曾經的關鍵經歷,父母永遠是後來才知道的,也不知這習慣是怎麼養成的,自己一直是這樣的孩子。

還記得房屋交易的那日,屋主特地找來一位鄰居當見證人,到現在還記得是一位滿頭白髮稍有駝背的老阿嬤,果真社區裡還真沒年輕人了。整個過程,她安靜地坐著沒過多表情,六十萬現金少了點鈔機的協助,也是需要點時間不斷手指沾濕口水清點的,數錢數得好忙碌。

完成最後手續雙方成交時(其實就是金額點清楚了,讓渡書雙方簽好名蓋章了),屋主隨即把一袋現金交給坐在一旁的見證人,一時讓人搞不清楚狀況;老人家緩緩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已經泛黃對折再對折的紙,一攤開又是一張讓渡書,上頭標註的住址居然跟我們買的房子是一樣的!我和山夫兩人困惑同時緊張的相視吞口水……。

故事是這樣的,最初這老屋是屋主和已過世的哥哥一同擴建起造的,鄰居們口中的大哥聽來是一位漂沛壯碩的男人,常常一出門就從二樓高的大門前直接往路旁的貨車後斗裡跳,帥氣破表!一個人留在他人腦海裡的記憶,如此特別,真讓人印象深刻。

哥哥當初為擴建家屋,向做建材的好兄弟賒貸材料,並簽下房子的讓渡書作為抵押。但這一借就是多年,歷經自家兄弟分家,再加上臺金公司停止運作,隨著居民口中的失業逃離潮紛紛搬離,留下人去樓空的屋子。

後來哥哥在異地意外離世,一直沒處理的債於是被擱置著;多年後,弟弟最終決定賣掉老家以洗刷老哥身後留下的污名,之前在想賣與不賣之間踟躕,只是對家屋的情感一時無法割捨所致;而終究為了哥哥的名聲,選擇了放手。

這張保存完好的借據是老婦人已故另一半留下的,在那個物資匱乏每個人都生活辛苦的時代,這張遲遲無法被償還的憑據,可能曾引發不知幾次的夫妻口角,在念及稱兄道弟之情與現實養家糊口之間拉扯,出借者與借貸者兩方都糾結與尷尬,慷慨給予一時協助但這帳同時到死都不能忘,最終,這兩個彼此承諾的人都離開了,讓一直放在心上的人來了結這個帳,這六十萬,應該把該有的利息都補上了,不知能否彌補這因此離散的情感,而老婦當下的心念又是什麼?

「幹!死老頭,你贏了,他們真的還錢了!」

看著眼前這一幕,我腦袋裡演繹一齣齣小劇場,不論這當中經過了什麼真實,由衷的佩服屋主的誠信還有老居民間的互信,這相挺的背後,絕對是以煎熬作為代價,讓時間一直一直地文火燉煮,不至於滾燙沸騰,但也退溫不了。人活著的價值是什麼?可能就是願意去承擔生命中來到我們當前的各種難題,認真經歷它,然後放下它吧。

我們買下了一間曾經是他人的家,柴米油鹽酸甜苦辣的滋味盡在其中,而接下來,我們即將努力改造它,成為我們的家,很妙的是,它也從此改變了我們。

*作者為新村芳書院山長與共同創辦人,好事國際文化事業有限公司負責人方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我的幸福在瑞芳學》(時報出版)

《我的幸福在瑞芳學》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我的幸福在瑞芳學》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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