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培專文:歷史上的中央通訊社─黨色彩最淺而成就最大

2021-07-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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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通訊社創社社長蕭同茲。(來源: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

中央通訊社創社社長蕭同茲。(來源: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

「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由前輩報人葉明勲為紀念中央通訊社創社社長蕭同茲先生而成立,7月12日該基金會網站正式上線,以「星星之火」延續新聞專業與堅持的傳承。

任何行業都有危險,新聞行業自非例外,但如果說幹新聞行業的人會隨時喪命,未免是危言聳聽。最危險的時候,莫若天災與大規模戰爭的時期了。抗戰時期,南京淪陷才兩星期,被日軍殘殺的中國百姓就達三十萬人,等於每五個市民中,有兩個死在侵略者的武士刀、刺刀、和小口徑子彈下。如果老百姓都是如此,記者不是死得更容易嗎?事實不然,要說明這一點,最好是舉出事實與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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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年至五四年韓戰期間,記者死傷人數最多,大約是二十幾人。記得一九四八年春我被派駐漢城的時候,南韓還未獨立。仍歸美軍管治。所以各國記者,連同短期間訪問的在內,必須先到東京向盟軍總部登記,取得戰地記者身分後,才能赴韓。到了漢城,一律住入美軍校級軍官宿舍,三餐規定在軍官餐廳的一張特定長方形餐桌上,私有車輛須掛軍方車牌,自己不會駕駛的話,要由美軍代僱司機,每月工資有一定的數額,總之,樣樣都要遵照美軍方條例,否則即使有辦法進入南韓,也很難展開工作。當時常駐南韓的外籍記者只有五人,四名是美國人,我是唯一的中國記者。我在韓戰發生前八個月離開韓境,常駐的外籍記者就剩下四人。五○年六月韓戰發生後才三個月,那四位同業竟死了三人:美聯社記者獨駕吉普車向前線進發,中途即告失蹤,不但屍首無著,連掛在他頸上和兩腕上的戰地記者身分牌,都沒有人撿到。國際社記者墜機,喪身大海;合眾社記者中毒暴斃。只有紐約時報記者安然無恙。

越戰時間越久,但記者死傷人數反而較少。五年前的波斯灣沙漠戰速戰速決,美軍從等於不設防的伊拉克西部迂迴進兵,事前根本不讓新聞界知道,所以記者未死一人,只有三名西方記者,自行駕車闖入防禦力最強的伊拉克南部而被俘,不久也就獲釋。

我們對日作戰八年,只有中央社和大公報曾派記者到太平洋戰區及歐洲戰場實地採訪。中央社共派了七人,大公報派了兩人。他們不但累月經年過軍中生活,有的還揹著卡賓槍隨兩棲部隊登上戰況特別慘烈的塞班、硫磺、沖繩等島,與盟軍士兵一起衝鋒陷陣。有的隨艦參加海戰,有的坐上重型轟炸機越過怒海,飛臨東京橫濱等日本本土進行地毯式的轟炸,有的隨軍深入叢林、翻山越嶺、打通了雷多公路。他們個個九死一生,卻都安全歸來。

殉職的記者當然有。中央社死了三人,其中兩人是分別在南京社址與重慶社址被炸毀的時候喪生的,一人是在火車內意外受傷致死的。還有天津分社主任被共軍俘虜後迄今下落不明,但那是抗戰結束三年後之事了。

再看今年國際報章出版人協會的報告:一九五五年全球共有五十名新聞從業員被謀殺,平均下來,每三個多國家才有一人。我相信這些人多半是被毒梟和軍火走私集團殺害的。幹我們這一行的,全球總有幾十萬人,五十人死於非命,在比例上算得什麼?生死無常,純憑運氣。新聞工作不能與死亡劃上等號。讀新聞學的同學,將來盡可安心當記者,唯一考量是自己有沒有起碼的本錢。能受苦忍饑挨渴,不怕酷熱嚴寒,不怕日夜顛倒工作,不怕連續工作十二至十六小時,不怕在嘈雜的聲浪下提筆疾書,不怕香菸雪茄氣味,不怕別人身上發出的汗臭、腳臭、或刺鼻的香水氣味,能夠走八公里十公里的路,能夠半月一月不洗臉等等,都是當記者的起碼本錢,基本的條件。至於站著靠在牆上就能呼呼入睡,像中央社的戰地記者宋德和,能夠泡在污水沒胸的戰壕裡幾個小時,像中央社的另一戰地記者曾恩波,則是得天獨厚,不是人人能夠做得到了。

蕭同茲、馬星野、曾虛白三位中央社前後任社長。(來源: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
蕭同茲、馬星野、曾虛白三位中央社前後任社長。(來源: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

蕭同茲主持的第一代中央社─黨色彩最淺而成就最大的黨機構

中央社創於民國十三年四月一日,原是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的一個新聞發佈單位,故真正以現代化通訊社的形象面世,是在二十一年五月,由蕭同茲先生首任社長的時候,我稱它為第一代的中央社。

蕭先生當了十八年社長後,才交棒給曾虛白先生,改任中央社管理委員會的首任主任委員,主持社務歷三十二年才退休,畢生精力,盡瘁於此。關於他的氣量、風度、愛才、謙和、淡泊、寬厚、誠信、尊重下屬、提拔後進等等,在他生時與死後,都為人津津樂道,散見於海外報刊的文字記載,也有好幾十篇,見於國內報刊,更不計其數了。

從他就任社長的第一天起,蕭先生就給中央社訂下三個原則:一、成為專業性的新聞機構,獨立經營;二、發佈新聞、不受干預;三、用人唯才,由社遴選。這三項原則獲得黨部的完全同意後,才能使他一展抱負,創出一番宏偉的新聞事業。

第一代的中央社完全是黨的機構,還未改為公司體制,蕭先生本人也曾兩屆當選為黨的中央委員,其中一屆且當選為常務委員,可是他主持下的中央社,既見不到黨的色彩,也聞不出黨的氣味。它不設門禁,在抗戰期間,一棟四層樓的社址,裡面沒有一間會客室,來賓只要認得路,盡可不通報,逕入各個部門,跟要訪的人會談。社裡從不懸掛黨旗,主導編輯方針的總編輯陳博生先生與黨毫無淵源,決定中英文新聞稿發佈權的四個部門主任,有三個不是黨員。戰時派駐美、英、蘇的三名特派員,全非黨員。勝利後派往五大洲各地的人員,只有一位是國民黨黨員。初入社的人員在人事登記表上,只填姓名、籍貫、年歲、學歷、經歷、住址六個項目,表上沒有是否黨員或何時入黨這一欄。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不會有人去邀他入黨。十八年如一日,出過亂子嗎?沒有!有潛伏的異黨分子嗎?沒有。中共席捲大陸時,未及撤出或無法撤出的中央社人員,沒有一人投共,可資證明。一個人是否忠於職守,忠於國家,同他是否具有黨籍,並無關連。蕭先生顯然深懂人性,所以第一代的中央社這個黨機構,才有這樣的特點。這是外界人士所不知道的,也是從來沒有人想到的。

我印象最深的中央社另一個特點,是社長從不用私人,總編輯以及全社七個部門的主管也不用私人。在抗戰後期,中央社人手不足的壓力愈來愈大。辦通訊社之成功與否,取決於transmission(傳送)一字。中央社每天發中文稿一萬五千至二萬五千字,英文稿六千至七千字,一條收進來的電文,要在生產線上經過七道手續才能送到當地報館與外地單位,一條發出去的英文廣播,也要經過三道或五道手續,道道都靠人力,而且終日二十四小時不停,等於要把人力再乘三倍,試問需要多少員工,才能完成這項表面看來至為簡單的傳送工作呢?那時連抄收英文電訊的自動收報機(teletype)都未問世,至於自動複印機,FAX傳真、電腦、衛星傳播、E-Mail等,就更是作夢都料不到了。因此,一條新聞的完成,不但需要大量人力、時間也比今天慢好多倍。既然需用大量人力,主管人物正可隨便任用親友,可是中央社嚴守用人唯才原則,終年不斷招考新人,考試不及格,縱有唬人資歷,亦是徒然。

第一代的中央社,社齡幼,職員更年輕。在南京、漢口、重慶的那十年期間,外面的人走進去一看,間間辦公室裡盡是一個比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都是剛踏出校門或離校不到五年的青年,朝氣勃勃,幹勁十足。因為如此,第一代的中央社才能夠歷盡滄桑,度過建社、南京撤退、在渝八年抗戰、勝利復員、南京再撤退、播遷台北等艱苦。也因為如此,才能在那十八年裡,創出中國新聞上最輝煌的成就。(註:中央社於1996年依據《中央通訊社設置條例》,改制為由中華民國政府捐助成立的財團法人機構。)

*作者李宜培先生(1914~2010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曾任蔣宋美齡的英文秘書、中央社編輯部主任、分社主任、泛亞通訊社總編輯、星島日報海外版主編等職。本文為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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