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天性:《白銀、刀劍與石頭:魔幻土地上的三道枷鎖》書摘(5)

2021-07-21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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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貪腐文化中,教會扮演著殖民主義最忠貞的幫凶。(資料照,AP)

在貪腐文化中,教會扮演著殖民主義最忠貞的幫凶。(資料照,AP)

結語 這就是我們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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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會隔代(遺傳),父母承受壓力可能造成後代罹患壓力後創傷症候群的風險。

──《生物精神病學》期刊(Biological Psychiatry),二○一五年九月一日

拉丁美洲最傑出的小說家之一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是煎熬哥倫比亞數代、令人心碎的大屠殺之雄辯見證人,他描述二○○○年代初期雙胞胎女兒在波哥大出生時的故事。那時處於殺戮高峰,成千上萬人淪為毒品、民眾鬥毆與恐怖的完美風暴犧牲者。將一對新生兒安放進年輕父親的臂彎後,婦產科醫師突然認出他是那位小說家與記者,細密記錄哥倫比亞不斷發生的暴力創傷。醫師堅持邀瓦斯奎茲到他家一趟,說要讓他看重要的事物。幾個小時內,瓦斯奎茲穿行於安地斯山區首都令人暈眩的蜿蜒街道,去目睹那位男子急迫想讓他看的東西。敲門後他被迅速帶進房間,遞給他散發化學臭味並裝滿濁黃液體的密封小罐。他立即明白,懸浮其中的可怕片狀物是人的脊椎骨。

如同安放新生嬰孩般溫柔地把罐子交到瓦斯奎茲手裡,醫師說明那些骨頭生前屬於總統候選人豪爾赫.蓋坦,近六十年前在波哥大被暗殺,開啟一段稱為暴力時期的殺戮狂潮。不知何故,標本從一位醫師傳到另一位醫師手中,最終放入婦產科醫師屋子裡的一格抽屜。

然而骨頭只訴說故事的一部分。蓋坦於一九四八年四月九日遭謀殺後的十個小時內,人民暴動,往總統府丟擲石塊,放火燒城市裡的車輛與房屋,引發政府的凶惡回擊,使波哥大淪為廢墟。幾個小時內暗殺新聞傳遍全國,暴力盛行,在麥德林、布卡拉曼加(Bucaramanga)、伊瓦格(Ibagué)引起混亂與屠殺。接下來十年間,哥倫比亞人民設法為蓋坦的謀殺案復仇。那股怒火將引發內戰,招致軍事鎮壓,形塑憤怒的游擊隊與民兵幫眾,並促成毒品社區成形,其集團與打手散布鄉間,挾持著哥倫比亞進入二十一世紀。超過五百萬哥倫比亞人被迫遠離家園,四萬五千名孩童身亡。

瓦斯奎茲手捧裝蓋坦脊椎骨的罐子,在數小時前,同一雙手曾懷抱著女兒胡亂擺動的嬌小身軀。在這裡,他手中是曾引發起義並孕育恐怖統治的謀殺遺物。暴力時期開啟於他父親尚為嬰孩的一九四○年代,於瓦斯奎茲初見第一道光的一九七三年加劇,歷經三個世代後的今日仍然炙烈燃燒,一步步邁入他孩子的生命。瓦斯奎茲警覺閃現這幾個問題:關於暴力的衝動、恐懼與必然性是否刻畫在他祖國的基因中?那是會遺傳的特徵嗎?殘忍是否深深銘印在他的國人身上,導致那成為公認的準則與生活方式?反覆上演數代的暴行,是否刻畫在幾個小時前剛降生人世雙胞胎女嬰的顳葉、基底核與心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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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委內瑞拉知識分子卡洛斯.蘭格爾(Carlos Rangel)說過,從墨西哥到阿根廷之間的十萬公里意味著地理距離,而非精神距離。通行西班牙語的美洲擁有充足的歷史與特徵共通性,使我們得以整體概括而論。蘭格爾同樣鄙視卡斯楚的共產獨裁及皮諾切的法西斯獨裁,主張較低階層的拉丁美洲人身陷壓迫與反叛的永恆迴圈,若非聽命於高貴凶殘之人,就是要迎向革命的挑戰。窮人的捍衛者將拉美的弊端全歸咎於掠奪成性的外國人:我們貧窮是因為富裕國家的剝削;因為他們奪走我們的財富,使我們淪為服務強大第一世界的附庸。富人的捍衛者守護種姓制度與現狀,傾向偏袒獨裁者、鐵拳頭、軍隊、教會,甚至是外國干預,讓富人保有對他們有利的權力,使事物一切如常。較富足階層的拉丁美洲人追求鐵腕統治。蘭格爾斷言,無論階級為何,我們惟恐天生注定遭逢厄運。我們假定自身終究要淪為或貧或富對立陣營的犧牲者,蒙受怨恨歷史、制度缺失、我們最低劣的本能所害。我們相信失敗根深柢固,代代相傳。如果就像黎諾、像太多拉丁美洲人,我們仍在鑿石,仍在汲水,仍多半過著數百年前祖先的生活,我們又怎能不這麼想?

必定有許多制度缺失的證據。儘管我們熱愛家庭與傳統,儘管我們秉性友善且具備天生的創造力,儘管我們有勇氣面對逆境,拉丁美洲處處失能。若以死亡人數當作唯一指標,我們是地球上最險惡之地。置身從街頭暴力到政府暴行的永恆擺盪,我們對於刀劍的文化適應力驚人。近半個世紀沒有其他地方展現更顯著的極度麻木,拉丁美洲國家變故連連,叛亂演進成恐怖主義、恐怖主義演進成「毒品經濟」,失序肆虐大地引來軍事鎮壓屠殺。數十年來,從索諾拉沙漠到秘魯的高原,軍隊組織膨脹形成堅強的反叛亂勢力,當行動結束後,大批失業的戰士流入城市與村莊,成為毒品貿易的現成戰鬥部隊。於是一個世代的軍隊將領,在下個世代變成罪犯。曾為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作戰的退役士兵受毒品業召募至麥德林郊外森林,一如曾替光明之路作戰的秘魯部隊最終為瓦亞加溪谷的古柯鹼大亨舉起槍。在這片土地上,從民兵變成毒品罪犯是一條常見軌跡。卡洛斯的情況即為如此,本為赴安哥拉獻身共產主義的年輕古巴戰士,在華府找到的賺錢門路是為毒販跑腿。

若說地球上少有地方如拉丁美洲一般暴力,貪腐情況也是如此。根據民調,絕大多數拉美人認為他們的政府充滿惡習。在最需正直之處,貪腐的危害最大:此區域的維安部隊。在拉丁美洲,警方和軍隊常與政治人物共謀,服務對象更可能是碰巧掌權的任何人而非法律條文。當拉美獨裁者著手重修憲法,撤銷對其權力的抑制,警察首長與將領則獲授予毫無拘束的宰制力,對人民施加暴行。二○一五年在薩爾瓦多,原為游擊隊首領的副總統批准警察總監「不顧後果」圍剿幫派成員的政策。在宏都拉斯,一位緝毒特派員調查政府與古柯鹼集團的勾結,發現國家警察直接向毒梟報告,並執行他們下達的謀殺令。「我們從核心處腐爛了。」這位緝毒特派員由於工作表現太亮眼被開除後說。「我們置身深淵的邊緣……你寫一份報告,你交給上司,接著發現你記錄的犯罪正是他的作為。」兩週後他死了。

在貪腐文化中扮演要角的,正是殖民主義最忠貞的幫凶:教會。當教宗方濟各得知歐德布萊希特案件揭露的系統性與大規模賄賂──巴西鉅商共付給遍布半球的政治人物數十億美元賄款,構成史上最大宗的外國賄賂案──他回以明確的憤怒。他宣稱,拉丁美洲的政治面臨危機。深深的危機!稱不上健康,更接近病了!此言不虛。不過在這區域眾人皆知,那並非一時的微恙。貪腐的盛行從哥倫布在西班牙島立起十字架就已開始,就算善良的教宗出言哀嘆,教會依然置身貪腐的根基。

如智利樞機主教勞爾.席爾瓦.亨里奎斯(Raul Silva Henríquez)一度服事皮諾切將軍般服事暴君,只為了在極端政變「放上正確臉孔」的宗教學到什麼?他們從吹噓收下走私販的獻金並使教堂金庫放滿不義之財的神父學到什麼?或者,當神父如羅梅洛主教般拒絕向專制統治者屈服,而在光天化日下遭槍殺時,他們學到什麼?儘管將種種慈善舉動擴及拉丁美洲且作為豐碩,教會一直是模稜兩可的高塔。教會常展現兩副面貌:一面支持卑微者,另一面為有權勢者辯護。以歷史的長河衡量,教會未能實踐最基本的任務:傳授真正人道、守法、平等社會的恆常美德。如同耶穌會士哈維爾所適切指出:那些美德早於基督教義抵達美洲土地前就存在已久,明載於教會廢除的文明規範中。此即:不偷竊,不說謊,不怠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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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黎諾無法離開堆積惡臭垃圾的拉林科納達到山下生活。儘管好運降臨,一位美國紀錄片工作者藉由安排她孩子的教育來交換拍攝她的家庭,黎諾卻從未能夠好好適應別處的生活。遠離非法黃金礦坑的赤裸暴力與毒害,踏入離普諾三十英里、秘魯機場小鎮胡里阿卡的熱絡生活,在人們眼中她不過是個穿寬裙的不識字鄉巴佬,身無一技之長的外地人。儘管她的孩子在學校註冊,迅速適應機場後方貧民窟兩房水泥棚屋的生活,黎諾很快重返金礦,靠雙手和膝蓋碰運氣,再度翻找飛灑出的石塊。每個星期四,她拿起代表丈夫的小石子放進圍裙口袋,花六小時搭乘上山的搖晃小巴士,行過崎嶇的泥土路;每個星期一,她回去確認孩子有吃飯讀書,準備下星期穿的乾淨衣裳。她最小的女兒塞納從奈斯特卡瑟瑞斯安地斯大學(Universidad Andina Nestor Cáceres)畢業。她最大的女兒瑪利(Mari)從情人的自殺漸漸恢復,對象是酒喝太多的拉林科納達年輕礦工,在礦坑豎井裡上吊,留下她和一個嬰兒。她正在學習成為一位藥劑師。年紀最長的約翰仍承受多重創傷,在殺害他們父親那次礦坑崩塌導致眼睛、腦和肺部損傷,不過他設法一週從事四十五小時的電纜安裝工作。黎諾最小的孩子亨利是十六歲的奔放青年,本可能赴阿納尼亞山充滿氰化物的礦坑工作,如今奪得他那間破舊學校所能給的最高分。

卡洛斯身處北方數千英里外、佛羅里達與路易斯安那州之間的某處,實際地點沒人真正曉得,同樣過著邊緣生活。處處討求工作,從城市飄泊至郊區,做警衛、餐館雜工、送信人餬口,憑著機智在街頭求生。如今年屆六十,且為射進頭顱的子彈、刺進腹部的刀等舊傷所擾,他必定察覺連起身上街都難。陌生人的慈悲讓他得到拯救,他們大多數是渴求遺忘過去的年長女性。與身材圓潤、富有魅力、個性務實的委內瑞拉妻子結婚前,他跟海倫一起住,那是在華府一間酒吧的舞池裡遇見的屆更年期金髮女子。因買賣古柯鹼服刑十五年後,在六歲病兒過世、妻子跟他離婚後,卡洛斯發現自己又用上相同手法。他在曼波酒吧尋覓成熟、獨立的女子,提議以些許溫柔交換地方留宿。時不時他能贏得幾個月的恩寵,尤其是美國女人覺得他調皮好看的臉與厚重古巴口音迷人時。但是年歲、疲憊和長長的犯罪紀錄似乎使卡洛斯陷入困境。在戴德郡常出沒的地方或紐奧良周圍令人神經緊張的單身酒吧,再不見他的身影。尋無法庭紀錄記載他的竊盜輕罪,或他短暫為之的古柯鹼買賣,或跟暗示他在一個地方待太久的警察爭執。在那些報告裡,「可能雇主」一欄的記載很清楚:查無資料。他交手的最後一個古柯鹼老大只稱呼自己為「上帝」。

神父哈維爾奉獻六十七年生命給印地安人的文化與福祉,與系譜相比更傾向以精神歸類,自視為印地安人、艾馬拉人、克丘亞人,他可以斷然宣稱自己不再是加泰隆尼亞人,甚至不是西班牙人。他是玻利維亞人,見證玻利維亞的重生,目睹國家經歷一切有如地獄的變身輪迴。竭盡所能鼓起一切希望,選出國家首位原住民總統莫拉萊斯後,哈維爾看著那希望擱淺。莫拉萊斯從一名貧窮的古柯葉農民出身,成為拉丁美洲諸多經民主程序當選總統的模樣:富裕,極端專制,冥頑不靈的獨裁者。就像查維茲、藤森、裴隆和歐提加,他利用民主破壞民主。哈維爾不怯於這麼說。他對夢想坦然,也對失敗坦然。然而宛若一位無論犯多少錯還是疼愛孩子的父親,他不願捨棄尚有可能的希望。拉丁美洲的救贖即將到來,只要有更好的法院,更好的學校,更好的領袖。或許已年屆九十,但是哈維爾依然努力不懈擁護他一直以來相信的,勢將救贖拉丁美洲的三種美德:正義、平等、教育。就這麼簡單,也如此艱難。

黎諾、卡洛斯和哈維爾永遠不會相遇,但是他們的故事緊密交織,如同白銀、刀劍與石頭的歷史並行於這片既艱困又滿懷希望的大地。拉丁美洲當然存在其他敘事,比較快樂的敘事。不過正是這些敘事及其解答,定義了這個半球與它的未來,也必然定義了它的過去。

《白銀、刀劍與石頭》書封。(時報出版)
《白銀、刀劍與石頭》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生於秘魯利馬,著有進入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的回憶錄《美國女孩》(American Chica),兩本小說《玻璃紙》(Cellophane)和《利馬夜》(Lima Nights),《華盛頓郵報》知名專欄文集《寫作生活》(The Writing Life)及傳記《玻利瓦:美洲解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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