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神靈
充滿天地的偉大上帝有可能選擇降生在馬槽的動物之間，接著與盜賊齊死於十字架上？豈有任何事比那激發更多驚愕與崇敬？
──格拉納達的路易斯修士（Fr. Luis de Granada），約一五五四年
在古代美洲，人類獻祭是對忠貞信仰的考驗。神要被安撫，必須獻上人類、流淌鮮血。在前哥倫布時代、尤以中美洲為最，並非讓自己的族人躺上獻祭石，而是常為獲取獻祭對象掀戰。他們甚至為了這項任務改變戰爭規則：戰士只在搏鬥時打傷敵人，以便囚禁並在獻祭儀式中殺害、甚至吃了他們。阿茲特克人的手抄典籍記載這些宗教儀式，在宏偉的金字塔神廟頂舉行繁複祭儀。由大祭司選擇俘虜之中最強壯者；位階較低的四位祭司將活生生的獻祭者押上儀式石板；第五位祭司持鋒利黑曜石刀剖開他的胸膛，手伸至胸骨裡，扯出仍在跳動的心臟。接著將獻祭者的軀體拋下神廟台階，隨著在帶刺斜坡上跳動潑灑鮮血，隨後焚燒他的心臟，讓煙飄送給飢餓的神。
在秘魯，於慶祝冬至的太陽祭（Inti Raymi）期間，在印加帝國大祭司的監督下舉行盛大的人類獻祭慶典與儀式。但是戰士與俘虜不被視為獻給至高無上神靈的最佳鮮血。印加人獻祭青春期前的男女兒童，因其純真美好而中選，為贏得太陽神的青睞並確保豐收而奉獻。他們稱之為卡帕科查（capacocha）；此外，每當需要好運時就獻祭一位美麗童女：
帝王罹病、慶祝王子誕生、出發征戰前、駕崩或勝戰歸來。身材矮小的獻祭者為周詳儀式做好準備，著衣、下藥，接著帶往冰封山崖，謹守莊嚴習俗下將其頭顱擊碎或勒斃。在這些獻祭儀式中絕不見血：假如獻祭者被割傷或流血，會被認為不完美、不完整、不被太陽神接受。一八九二年在厄瓜多的拉普拉塔島（Isla de la Plata）掘出兩具可怕的獻祭兒童遺體，身上飾有珍貴藝品，在毫不見血下被殺害，並以印加帝王授權舉行此種儀式的方式埋葬。到了一百年後的一九九五年，從秘魯南部安帕托峰（Mount Ampato）的雪地裡挖出十二歲印加女孩的木乃伊遺體，身上滿戴金銀飾品。木乃伊隨後被稱為「冰封少女胡安尼塔」（Juanita），她包裹在織工細緻的鮮豔布毯與最上等的羊駝毛披巾裡，胸前有白銀扣環，額頭上戴著紅羽帽。她的右眼窩有一道顯眼裂痕，在那上方則有大範圍骨折：頭部遭猛擊致死的證據。在智利與阿根廷西北部的冰川山間，常年凍結於永恆積雪的阿空加瓜山（Aconcagua），發現六歲至十五歲的各式兒童木乃伊，有時單獨一具，有時成群，總是精心打扮、遭重擊或勒死。二○一八年，在阿茲特克大神廟遺跡的一處獻祭坑中，發現不到十歲男童的頭顱，正位於墨西哥城市中心地底。
跟謀害兒童一樣恐怖的是他們被視為具有強大推動力。或許就跟我們相信在戰爭中犧牲士兵將帶來進步相仿──捨棄最年輕力壯者、讓他們投入混戰──古老安地斯山區居民相信，周詳策畫且熱誠奉獻的獻祭儀式對贖罪大有助益，並能帶來好運。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儀式的效用具有實證：當阿雷基帕的米斯蒂火山（Misti）於十五世紀初噴發，周遭地區被熔岩巨浪摧毀時，帕查庫特克．印加．尤潘基之妻要求立即在庫斯科舉行一波獻祭以平息山神阿卜的憤怒。不過一直到帕查庫特克親自面山，火山爆發才止息，隨行大祭司舉行獻祭，終於使火熱深淵冷靜下來。庫斯科最神聖的建物太陽神殿修築時，多名兒童被活埋於聖殿的地基，確保此聖地獲得綿延數代必需的力量與能量。印加人堅信兒童獻祭與帝國福祉間具有深厚因果關係，使得父親奉獻女兒給卡帕科查儀式，相信能為百姓福祉贏得莫大恩惠，而他們「中選的」孩子將獲永恆榮耀並與天上眾神共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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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拉圭與烏拉圭，據傳瓜拉尼人也食人肉，除此以外則為溫和且具信仰的人們，相信唯一的神及「道」──此知識深植於內在，而且會傳遞給未出生的嬰孩。儘管他們有詩文學與感受力，仍有食人傳聞。我們不清楚瓜拉尼人究竟是吃敵人的肉，或者更可能如亞馬遜地區印地安人仍實行的，他們吃死者的肉，且明確認為不應將屍體留給野生動物爭奪。吸納鍾愛之人的骨灰，攝取他的精華，使他歸於永生，而非將他的軀體遺棄給嚴酷命運。無論其思索為何，也許基督教征服者為了詆毀並擊敗對方而謬誤指控的瓜拉尼人，因殘忍信仰變得聞名於世。在阿爾瓦．紐涅茲．卡巴薩．德．瓦卡於一五四二年出版的《軼聞錄》（Comentarios）中，探險家記敘戰爭結束後舉行神聖儀式的瓜拉尼習俗。這些盛會以單純的歌舞開場，並邀請遭囚禁者一同加入。瓜拉尼人為俘虜預做準備數週，養胖他們，滿足他們一切需求，甚至讓妻女去取悅他們。最終，犧牲者夠豐腴滿足時，薩滿巫師與兒童前去把他們砍成碎片。屠宰後的屍體在大鍋中烹煮，人肉被吞食品嚐，為了有機會報仇雪恨感謝偉大的神。
無論關於瓜拉尼人的事蹟是否真確，有充分具體證據顯示人類獻祭與食人習俗在新世界其他地方實行。歷史學者描述發現兒童獻祭，在整個安地斯山區建物的牆下挖出遭活埋屍體，顯然是一種建築落成儀式。這絕對不是前哥倫布時代的創舉：耶路撒冷的宗座聖經學院博物館（Museum of the Pontifical Biblical Institute）展示為達同樣目的而被砍頭的嬰兒。根據那檔展覽，他們在死海附近的城鎮被發現，「總是位於房舍地板下，很可能是地基的獻祭，如同近東其他地方所見。」
差別在於安地斯山區的兒童獻祭是在數千年後變得普遍，恰好發生在征服之前──有些人認為是在征服的數年後。在安孔地區（Ancón），我還是小女孩時常玩耍的秘魯沿岸地帶，發現一名孩童被埋在石屋角落地底。她的雙眼放入璀璨的小雲母石塊；胃部放入葫蘆；原來是心臟的位置則有一塊發光的石英。神聖的居所必須供奉此種獻祭。
在往昔的前哥倫布時代，暴力與信仰以此方式聯手，恰如西班牙猛烈驅逐猶太人、舉行信仰審判、發動聖戰對抗征服歐洲的穆斯林軍隊時的情況。儘管西班牙將有數個世紀大舉嗜血屠殺，西班牙人主張原住民的「野蠻」與「瀆神」足以作為奴役這個半球的正當理由。對於天主教王室而言，人類獻祭儀式與食人習俗是必須獨斷剷除的邪魔異端，毫無立足根據。於是拉丁美洲過往的信仰暴行，成為日後施加宗教暴行的完美辯護。西班牙緊抓住原住民「褻瀆」的機會迅速推行征服計畫，使教會獲得穩固立足點。聖經從未如此有助於擊敗一片廣闊未知的土地。無論其文明如何偉大，無論其宗教如何發達，征服者、主教、商人、銀行家全都為此汙衊而背書，批評全體新世界印地安人的天生凶殘。如今，一位敏銳且富同情心的耶穌會年輕見習修士即將察覺，他被送往偏遠的美洲山區腹地，目的正是為了在五百年後繼續牢牢控制那群人口。
＊作者為生於秘魯利馬，著有進入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的回憶錄《美國女孩》（American Chica），兩本小說《玻璃紙》（Cellophane）和《利馬夜》（Lima Nights），《華盛頓郵報》知名專欄文集《寫作生活》（The Writing Life）及傳記《玻利瓦：美洲解放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