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人的俗麗首飾
命運的預兆閃現天空。一道像火花，一道像火焰，一道像假冒的曙光：彷彿在流血，彷彿正刺穿天空。
──納瓦人的目擊證言，一五一七年
正當哥倫布從船上舉步維艱邁入牙買加海岸，四處搜尋黃金、因痛風而跛行、擊退叛亂者之時，來自西班牙埃斯特雷馬杜拉（Extremadura）的一位年輕公證人加入西航旅程，疾行過海航向西班牙島。他是埃爾南．科爾特斯，剛滿十八歲，比哥倫布最小的兒子年長少許，也是另一位探險家法蘭西斯可．皮薩羅的遠親，幾年後皮薩羅將定期同樣往返於這片水域。那是一五○四年。
已從西班牙島尋獲價值一萬披索（peso）的黃金；一位殘忍無情的新總督被派來頂替哥倫布的職位；而在唯一的親兒王儲驟然不明死後，心情從未完全復原的伊莎貝拉女王突然罹病，開始退出政府事務。
無需多久科爾特斯就明瞭先前的數度遠征是多麼計畫不周詳與收益欠豐，不當的治理如何駭人聽聞，摧毀的行徑如何慘痛。他這一代的征服者，諸如皮薩羅、巴斯可．努涅茲．德．巴波亞（Vasco Nuñez de Balboa）和埃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他們將把征服帶往新的高度並擴及此半球的更遠範圍，不過科爾特斯或許是有此認知的第一人：為了取得長期勝利，並使新土地的潛藏財富獲得最佳開發，西班牙必須遷徙至此定居並建立永久據點。
他言之成理。西班牙不曾以任何有系統的方式著手征服「印地亞斯」，對此地理發現不曾有過真正投入的公開宣告：從未派遣陸軍和海軍執行任務，從未鉅額投資這項事業。當斐迪南派西班牙士兵在歐洲打仗，期望擴張他在舊世界的勢力，伊莎貝拉批准的新世界遠征則實質上由平民籌措，獨立投資者出資，並獲領地位於半島上最窮困僻地、富雄心壯志的一群年輕低階貴族伊達戈（hidalgo）加入陣容。未明言的條件十分簡單：君主賜予尋寶者祝福，期望獲得他冒險中所有礦藏獲利的五分之一，而尋寶者必須負擔大部分支出，若非來自家產即為承保人額外提供的資金。有些人像哥倫布一般，擁有在非洲從事黃金或奴隸貿易的經驗。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群西班牙征服者無業、失根且狂暴，受一代代舉戰撻伐格拉納達的穆斯林、時將暴力推升至新高的人們撫育長大。簡言之，他們是聖戰鬥士的孩子，高舉著上帝的旗幟出航征服異教徒，並且搜刮「印地亞斯」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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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陸過科蘇梅爾島（Cozumel）後，科爾特斯的軍隊迅速北航，繞過猶加敦（Yucatán）半島，群擁上岸與本地人血腥交戰。儘管每一位西班牙人得迎戰三百位印地安人，被臉上塗著鮮豔色彩的數千人在疏林草原上追逐，科爾特斯的人馬輕易就擊潰他們，集結所有騎兵之力展開攻擊。印地安人被眼前景象震懾，詭異的敵人疾奔而來，金屬獸蹄重重敲擊大地。馬匹在美洲前所未見，對印地安人帶來災難般的後果。在入侵之初的恐怖時刻，他們相信自己目睹一種可怕怪獸逼近：揮著劍的雙頭四腿龐然巨物。眼見拉著輪子的野獸、一旁滴著口水的獒犬、越過空中的巨響砲彈而驚慌不已，印地安人倉皇撤退並於隔天早晨投降。四十位酋長披上織工繁複的斗篷、揮著薰香且攜帶黃金、食糧和奴隸贈禮，懇求科爾特斯停止屠殺。他們在鋼製刀劍和槍砲下損失了八百人，科爾特斯則損失兩人。
科爾特斯立即看出，這群原住民或能產製的所有黃金物品既殘薄且過於稀少，而且很可能是從別處偷來，但是他們描述的墨西加人令他神往，那是個據說藏有大量黃金的雄心萬丈北方帝國。掠奪與凶殘行徑使得墨西加人深受痛恨，其戰士文化包括翻遍土地尋找俘虜以人類作獻祭，從活人體內剝出新鮮心臟來滿足飢餓神祇。顯然這就是西班牙人長久以來聽聞的強盛文明。然而科爾特斯並未在開發猶加敦地區時任憑時光流逝，他結交盟友且將持續照辦，於前行間同時壯大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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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九年十一月八日面見蒙特蘇馬時，證實了科爾特斯長久以來殷殷期盼的一切，包括為國王謀求榮耀及一大筆可觀財富。墨西加帝王於通往都城的堤道盛大迎接賓客：他坐在一張座墊上駕到，頭上是豔麗翠羽的頂篷，全身滿覆金銀並吊掛珍珠和玉石。一幫酋長扶帝王從高處下地時，科爾特斯看出他的涼鞋鞋底是用純金製成，踝帶飾以閃耀寶石。蒙特蘇馬盛裝走近時，眾貴族忙著往他腳下掃除塵土並鋪開地毯，趕在他踏出每一步以前完成。「野蠻人國王的俗麗首飾」使科爾特斯目瞪口呆，也對這幅景象證實了自己的財寶追尋而感到興奮。他躍下馬對這位偉大君主伸出手。意外的手勢驚嚇到蒙特蘇馬，他並未伸出手，於是西班牙人轉而把手伸往別處。他拿出一條帶有麝香的彩色玻璃珠項鍊，掛到東道主脖子上。科爾特斯接著作勢要擁抱他，卻被蒙特蘇馬機警的隨從阻止。碰觸偉大的阿茲特克王被視為嚴重冒犯，更別提如此毫不避諱地凝視他。
在此值得一提，對於一絲不苟且注重衛生的阿茲特克人而言，西班牙征服者是一幫髒臭邋遢的傢伙。十六世紀的歐洲人大多不關心個人清潔，且沒有沐浴習慣，甚至是感到厭惡。誠然，每當阿茲特克使節團造訪西班牙陣營，都會堅持在交談前點薰香為他們除蟲。儘管如此，蒙特蘇馬仍熱誠款待這位粗魯的西班牙人。帝王安排科爾特斯住進自己父親的華麗宮殿，賜他一條極其渴慕的金項鍊，並連日招待他享用豪奢晚餐。
科爾特斯對帝王的失敬伸手，預示著將有更多無禮言行。這彰顯於日後科爾特斯稟告卡洛斯國王，征服隊伍已斷定將蒙特蘇馬擄為人質、奪取他的權力並宣告帝國受西班牙統治，「有利於」西班牙國王。奉承面見帝王的六天後，科爾特斯得知兩名西班牙人在一座偏遠城市被殺。他利用那消息怪罪東道主，將蒙特蘇馬上銬囚禁在自己的住處。意料外的事件轉折癱瘓了蒙特蘇馬的宮廷，他們不敢妄動，惟恐入侵者殺害君王且促使帝國的敵人舉戰。
即使科爾特斯謀畫了最有效的方式徹底劫持帝國並利用其財富，他仍持續以編造的陳述矇騙蒙特蘇馬。科爾特斯懷著恭謙歉意對囚犯解釋，他只是在伸張正義，探勘這片區域，並且為自己的神與國王盡責。科爾特斯堅持要人帶路展示蒙特蘇馬獲得華美黃金製品的礦坑。對此無禮要求感到驚愕，又受到科爾特斯的魅力愚弄，墨西加王十分積極為他效勞。他召來僕人陪同四支西班牙分隊，前往科薩拉（Cosalá）、塔馬祖拉帕（Tamazulapa）、馬里納特佩克（Malinaltepec）和特尼梅斯（Tenimes）等區域，從河裡淘出黃金。這趟行程交出帝國開採黃金的完整報告，附上關於其間土地的註記：墨西哥的田野間充滿玉米、豆子、可可豆、養雞場。這片土地不僅允諾西班牙獲取金屬財富，也是麵包籃般的糧食產地。
我們不能假設自己曉得蒙特蘇馬的心思，但是行為不證自明：無論舉止友好的擒拿者要求什麼，他一概答應。帝王般安適地住在父親的宮殿，彷彿仍完全掌權般發號施令，他下令滿足科爾特斯的所有欲求，包括命製圖師繪製可航行河道的地圖。奴隸背負運來降服部落酋長進獻的黃金。在西班牙人建造堡壘、聚積戰利品的同時，整座城市獲命聽從於他們。歷經不到五個月，科爾特斯蒐集並熔毀堆積成山的器物、珠寶、金條和銀箔，總值近一百萬披索。掠奪品的五分之一最終一次運給卡洛斯國王，於今價值超過兩千萬美元。科爾特斯同樣保留五分之一給自己，其餘由部隊依階級和年資瓜分。儘管總宣稱西班牙征服印地安人的使命，是要啟蒙那方世界並向異教徒傳遞上帝福音，呈給君主的最初報告裡幾未提及該神聖職責。如同哥倫布寫給斐迪南和伊莎貝拉的第一封信，科爾特斯寫給卡洛斯國王的信闡明了目標。為西班牙在新世界指引方向的璀璨星星，正是堅硬黃金。
＊作者為生於秘魯利馬，著有進入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的回憶錄《美國女孩》（American Chica），兩本小說《玻璃紙》（Cellophane）和《利馬夜》（Lima Nights），《華盛頓郵報》知名專欄文集《寫作生活》（The Writing Life）及傳記《玻利瓦：美洲解放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