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追尋黃金國:《白銀、刀劍與石頭:魔幻土地上的三道枷鎖》書摘(1)

2021-07-17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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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蘊藏的貴金屬資源,白銀占其中絕大部分。(資料照,新北市黃金博物館提供)

拉丁美洲蘊藏的貴金屬資源,白銀占其中絕大部分。(資料照,新北市黃金博物館提供)

序幕 仍在追尋黃金國 El D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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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魯是坐在黃金板凳上的乞丐。

──秘魯古諺

即將破曉的嚴寒之中,黎諾.岡薩雷斯(Leonor Gonzáles)從秘魯安地斯山脈間一處冰雪峰頂的石屋走出,跋涉山徑,仔細巡查落石可有金色斑痕。如同歷代先祖,她背負一袋袋沉重石頭蹣跚而行,拿簡陋的鐵鎚猛敲,腳踩輾碎,再磨壓成細砂礫。在罕見的幸運日裡,將砂礫混入汞溶液中晃動,她能費勁淘出微小至極的金屑。黎諾才四十七歲,可是牙齒已崩落。她的臉孔受烈日不斷烤曬、被寒風吹乾,雙手泛著醃肉的色澤,手指扭曲變形。儘管失去部分視力,每當太陽從阿納尼亞山區(Ananea)的冰封峭壁略微探出頭來,她加入世界最高海拔人類居地拉林科納達(La Rinconada)的女人們,攀爬通往礦坑的陡坡,翻撿所有發著光、裡頭可能有料的石頭,扔進將於黃昏時分一路扛下山的沉重背包。

這幅景象也許出自《聖經》裡描寫的時代,實情則不然。昨天黎諾攀爬山脊「撿礦石」(pallaqueo),像自古以來的先祖一般尋覓黃金,明日她也將踏上同條山徑,重複四歲時第一次陪母親去工作所做的事。她毫不理會三十英里內有一間加拿大礦業公司,正用二十一世紀的笨重機械更有效率地執行相同任務;抑或澳洲、中國、美國的龐大企業,就在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湖另一側投資數百萬美元購置先進設備,搶進拉丁美洲的採礦發財熱。深深挖入地球內裡奪取發光寶藏的事業,在這片大陸擁有長遠根源,從許多方面而言,定義了我們所成為的拉丁美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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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諾是「白銀、刀劍與石頭」的典型化身,這三種執迷在過去一百年間牢牢困住拉丁美洲人。「白銀」是對貴金屬的貪求,那股著迷支配著黎諾的人生,也支配在她之前的數代人:狂熱追尋她無法享用的獎賞,需求來自她永不踏足的城市。金銀熱的痴迷早在哥倫布時代以前就熾烈燃燒,接著在其不斷爭討美洲之際吞噬西班牙,驅策奴隸與殖民剝削的殘忍制度,引燃一場血腥革命,使區域歷經數百年的不安,而今化身為拉丁美洲未來的最大希望。如同印加(Inca)和阿茲特克(Aztec)統治者視金銀為榮耀象徵,如同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扮演最主要貴金屬供應商而變得富裕強盛,礦業依舊是當今拉丁美洲前途的重心。即使礦場有限、即使狂熱注定終結,那股執迷存續至今──挖出閃爍珍寶,再一船船裝滿運走。

「刀劍」同樣擁有滄桑歷史,從奇穆王國(Chimú)戰士拿來切開敵人胸膛的鋒利石刃,到塞達幫(Zeta)在墨西哥華瑞茲城(Juárez)取用的粗陋菜刀。暴力文化在拉丁美洲盤旋不去,潛伏暗處等待爆發,威脅這片地域邁向和平繁榮的蹣跚進展。在貧富不均分明的區域,刀劍一直是唾手可得的工具:在奧古斯多.皮諾切(Augusto Pinochet)掌權的一九七○年代智利、多為識字白人族群間發揮效用,一如現今宏都拉斯文盲貧民的染血街道。世界上最危險的十座城市全都在拉丁美洲國家,難怪美國出現從墨西哥、瓜地馬拉、宏都拉斯、薩爾瓦多逃來的大批絕望移民。恐懼是驅使拉丁美洲人北漂的動力。

至於緊攫心靈的「石頭」──制度性宗教無疑在美洲地區扮演關鍵角色,並且延續至今。溯及印加帝國時代,當偉大統治者帕查庫特克.印加.尤潘基(Pachacutec Inca Yupanqui)與圖帕克.印加.尤潘基(Tupac Inca Yupanqui)「改變世界」,征服南美長幅土地擴張帝國,並強迫被征服的群眾敬拜太陽,信仰就一直是威逼的武器與社會凝聚的手段。阿茲特克人對征戰擁有跟印加人相似的渴求,也同樣熱衷於運用宗教。但是他們皈依信仰的途徑截然不同:只要他人的神與己有的神在許多方面共通,阿茲特克人常接納新近征服者的神靈。漫步於任一座中美洲或安地斯山村,你將發現那些古老信仰透過現代藝術和儀式傳統生動傳達。

黎諾不是唯一受到白銀、刀劍與石頭束縛的個體,無須往外驗證太多人際分隔,就能發現拉丁美洲多數人的命運跟她綁在一起。採礦在墨西哥、秘魯、智利、巴西和哥倫比亞恢復四百年前的首要地位,礦業取得斐然成就,包括重新定義進步、促進經濟、幫助人們脫貧,並且觸及社會結構的所有層面。貴金屬從鄉間傳遞給城市搬運工,從棕色雙手交給白皮膚的手,由窮人運給富人。從黎諾山屋下岩石裡挖鑿出黃金,推動了複雜的經濟:離她家門數步之遙的破陋啤酒吧、山腳下普提納鎮(Putina)的成群童妓、首都利馬(Lima)的金融家、加拿大的地質學家、巴黎的社交名流、中國的投資人。產業獲利最終流往海外的多倫多、丹佛、倫敦、上海等地,正如黃金曾搭乘西班牙加雷翁帆船(galeon)跨越大西洋,運抵馬德里、阿姆斯特丹與北京。收益的普遍流向從未改變,短暫逗留後隨即向外輸出,夠本地人在酒館喝杯啤酒,或買隻蒼蠅光顧過的羊腿掛上屋梁。錢財就這麼消失無蹤,遠赴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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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關照千年來形塑拉丁美洲社會的三項因素,無意偽裝成全面性的歷史定論。相反地,它企圖闡述拉丁美洲人民的歷史遺產與我們過往的三項要素,或許能彰顯未來的某些面向。在我們共有的執迷之中,必定有其他要素更能鮮明描繪這片大地:例如我們對藝術的迷戀,對音樂的熱忱,對烹飪的熱情,對修辭的愛好。拉丁美洲人筆下流淌而出的西班牙語,構成當代廣受矚目、最具原創力的文學。也少有其餘區域特質,比我們對家庭的忠誠或是對人性溫暖的傾向更加明亮動人。但是在我看來,上述沒有一種因素像拉丁美洲對採礦的執迷、用殘暴武力寫下的傳奇故事或者宗教那般牽動人口,在地景留下痕跡並創造歷史。

這三種執迷並非獨立敘事能訴說分明,它們的歷史在過去一千年裡激盪疊覆,變得緊密交纏,就像黃金、信仰和恐懼在黎諾生命中形同緊密編織的毛線。然而拉丁美洲對宗教和暴力的傾向,以及堅守未必導向永續發展的採礦業古老形式,多年來使我深深著迷。我相信這三種傾向的歷史,能讓我們更了解拉丁美洲人自身的面貌。如同一位歷史學家曾說,我們是「生來要削弱傳統真理的一塊大陸」,面向我們自身,不同於其他任何地方,別處盛行的理論或教條鮮少在此生根。多年來投入追尋這股密纏歷史的縱橫織線,也使我了解不可能說出完整的故事。

《白銀、刀劍與石頭》書封。(時報出版)
《白銀、刀劍與石頭》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生於秘魯利馬,著有進入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的回憶錄《美國女孩》(American Chica),兩本小說《玻璃紙》(Cellophane)和《利馬夜》(Lima Nights),《華盛頓郵報》知名專欄文集《寫作生活》(The Writing Life)及傳記《玻利瓦:美洲解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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