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是記念，不是紀念。
二十年前，一九九九年一月22日，我離開家鄉北京，踏上赴美之路，追尋我的崑曲夢，帶著我的《牡丹亭》劇本，闖世界！
有多少個人生轉折是真正操之你手的？
有多少個人生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機遇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一點不差！
我也許是不幸的人，但我也確定自己是幸運的人！
上世紀九○年代，大陸文化藝術界到處颳著「文化體制改革的春風」。改革手段快刀斬麻，不管你亂不亂。小到崑曲界，浙江崑劇團與浙江京劇院合併了，南京省崑轉企業單位了，當時我所任職的北方崑曲劇院也風雨飄搖，院團合併的小道消息甚囂塵上，人心浮動。聽說我們要跟北京京劇院合併，京劇院嫌我們是包袱，還不願意收我們，要我們合併過去，竟然只是個北京京劇院崑曲隊！幸好當年有北京文化界資深理論專家王蘊明院長壓著，上面不好動北崑。但，等王院長退休後，上面竟然派來一個曲藝口的相聲演員來北崑當院長，明擺著是來收攤的，新院長在辦公室打牌、滿臉貼著紙條的場景被我撞見不止一次。不管別人，我覺得北崑的氣數應該是到了，（當年北崑去東北大慶市巡迴演出，大慶市長親自招待，因為北崑的副院長是副部級，比大慶市長的處級行政級高三級，這樣的榮耀時光恐怕一去不復返了）我師爺白雲生先生掛上去的牌子，到我手裡要摘下來了，可我是北崑培養大的，我是崑曲接班人，淪落到此我覺得自己是千古罪人。不甘心背負這樣的罵名，準備拍屁股走人吧。
正好，有個朋友介紹我去美國「發展」，我心想那就試試吧。找了個去美國密西根大學講座的由頭，申請了護照，靜候出發時間。發展什麼？後來，我想了各種可能性，比如：送外賣？美甲店？裝修工？賭場發牌？餐館侍應生？麵點師傅？按摩師？超市小弟？洗碗打雜？還有什麼，盡可能想像吧！哈，不過沒有那麼慘！唱戲的沒有傻子，戲都能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不過當時就是這麼慘，想得開時認命，想不開時人生一落千丈，堂堂藝術家在餐館B1切菜，無窮無盡的菜，上班是星星下班還是星星眼淚合著汗水掉下來，這是一位當年中國京劇院的名鼓師講的親身經歷。）
命運卻是眷顧我的。入冬的一天，中國戲曲學院一位周姓老師打電話給我，說有位陳導演想找我聊聊關於《牡丹亭》的事。我就如約在舊鼓樓大街上的一間飯店，見到了陳士爭導演，問問過去的會戲，問問護照的狀況，問問赴美的意願！好像每一條都是完美契合的！就是這麼契合！於是導演給了我一本書，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牡丹亭》。「拿回去看看吧，咱們就演這本書。」於是，我就把這活兒接下來，真的接下來了。要是擱現在，一本書耶！我恐怕要打退堂鼓了，可當時我就二話不說，眼睛都沒眨一下地答應。這膽子，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從此以後單線聯繫，鴨子划水。即便知道還有同事一起入選，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簽證
當時的頭腦之簡單衝動，今天想來真是到了「輕率」的地步，畢竟是出遠門呀！但我心裡只有《牡丹亭》，沒想過後果，也沒想過給自己留後路。不過，我的專業清醒地告訴我，從古至今的小生行演員這樣的機會不會常有，面對前無古人的機緣是求不可得，失不再來，必須牢牢把握，才對得起自己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從這個角度理解看待《牡丹》之行，也應該不算枉費我一身的本領了！
依舊鴨子划水，運作簽證。（當年的美簽拒簽率很高，得到簽證的大概只有二十%）林肯藝術中心跟美國駐中國大使館應該是有溝通過的，林肯中心的人都要准簽。我和當時的小春香在簽證前兩天，才開始彼此聊到一起同行的事情。哈哈，畢竟不能再「單線」下去了！約好一月十九日一早去簽證，我排到一○一號碼牌，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進簽證處。一月份的北京天寒地凍，天還黑著就在零下十幾度的室外排隊，快凍成冰棍了。
（人家為了能簽上證，資料一大摞，極盡所能表白自己的赴美事由。眼見那些講的越多，反而會讓簽證官懷疑拿到拒簽章。況且簽證官採取個人心證，比方今天早上喝牛奶嗆到了，心情不好，可能今天一個都不給你過。）
我跟小春香手裡就是護照一本，前幾天從傳真機印出來的邀請函，還有證明我們是演員的劇照，如此而已。簽證官看到我們的材料，問來問去，漸生疑惑，把拒簽的粉色表格扽出來，拒簽大章準備落定。千鈞一髮之際，小春香急喊且慢（不用上韻），請簽證官去問問裡面的主管大人，×××細知詳情。簽證官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們，進去三分鐘，出來換了准簽紙，蓋上大章的同時，恭喜我們旅途愉快！（哼！我竟然不知道小春香在負責內線溝通，畢竟小春香機靈，我傻不隆咚的，還是讓她單線吧。）
出發
當天拿到美簽，中午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母親大人報告我拿到簽證，三天之後就要啟程去美國了。老媽頓時愣在那裡，不敢置信。怎麼沒有一點動靜，說走就走呢？
是啊，就是三天後出發，這口風有多緊，符合我的性格。老媽看著簽證頁，怕我受騙，急忙打電話把午休的姐夫喚回家，確認簽證真偽。經過姐夫確認，媽媽才撥開心頭雲霧，以堅定的口吻對我說：「我支持你向外發展，走出這一步！」
就要離開北京、北崑之前，想到的就是應該先向恩師告別。於是來到馬老師家，馬老師留我吃飯，然後分別與老師師母照了像留念。
出發的日子，送行的竟然是媽媽、姐姐、姐夫全家出動。在機場千叮嚀萬囑咐，依依惜別。我要去的只不過是地球另一端的美國，搞得像是要去火星旅行一樣。原來在家人心目中美國是那麼遙遠，是否預感到此去必是經年難歸。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跟小春香兩人落地美國底特律國際機場，準備轉機。我這個連ABC都念不全的人，簡直就是睜眼瞎，多虧了小春香在國中課本上學的那幾句英文，讓我們有驚無險地找到了登機門，轉機紐約。
＊作者溫宇航，出生於北京，京、崑表演藝術家。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國光劇團一等演員。2012年正式拜京劇姜（妙香）派主要傳人林懋榮先生為師。曾獲金曲獎個人「最佳傳統音樂詮釋獎」、全球中華文化藝術薪傳獎。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牡丹亭》往今情話‧溫宇航五十」（時報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