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年代，身為原住民、身為印地安人，要承受全世界最可怕的痛苦……我一直以為他們跟我一樣逃走了，他們找到生路，他們重獲自由……」
──彼得斯（Clayton Peters）
彼得斯老淚縱橫，他是加拿大一所天主教原住民寄宿學校的老校友；至於「他們」，是215具兒童的遺骸。
5月29日，加拿大卑詩省（British Columbia）甘露（Kamloops）的原住民領袖卡西米爾（Rosanne Casimir）召開記者會，掀開加拿大歷史最黑暗的一頁。研究人員利用精密的透地雷達（ground-penetrating radar）探測當地的甘露印地安寄宿學校（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舊址，發現多達215具兒童骸骨埋藏地底，年紀最小的只有3歲。
215個沒有機會長大、永遠無法回家的孩子
這所學校當年是由加拿大天主教會建立與管理，專門「教育」被政府強迫送來的原住民兒童。加拿大政府的一份調查報告坦承，這類學校普遍存在暴力凌虐兒童的惡行，而且環境衛生糟糕、伙食品質低劣、強迫勞動是家常便飯、火災等意外事故頻傳，兒童被虐死、病死、餓死的案例比比皆是。因此合理推論，這215個沒有機會長大、永遠無法回家的孩子，是死於學校教職人員（教士與修女）之手。
從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1970年代，加拿大政府大規模推動「原住民同化」政策，以殖民者高高在上的姿態，強迫原住民接受以歐洲白人基督教文明為核心的「加拿大文化」，一項關鍵計畫就是「印地安寄宿學校系統」（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system），先後設立約130所，由天主教會（佔3/4）與基督教會負責管理，甘露印地安寄宿學校是其中最大的一所，從1890年運作至1969年。
割裂原住民的語言、傳統、風俗、文化、信仰
根據加拿大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C）2015年發布的調查報告，從1883年到1996年，大約15萬名原住民兒童被迫離開父母、家庭與家鄉，孤身來到教會住宿學校，學習「加拿大文化」，皈依基督教，割裂棄絕原住民的語言、傳統、風俗、文化、信仰，淪為文化優越感與種族歧視的犧牲品。原住民社會也因此遭到重創，埋下許多禍根。
加拿大政府後來坦承，這種作法形同「文化種族滅絕」（cultural genocide）。但教會顯然樂於、甘於助紂為虐。寄宿學校的教士與修女以嚴苛體罰、凌虐甚至性侵，來確保這些原住民兒童會得到「適當的教育」。今日看來，這些教會學校不啻「兒童集中營」。TRC估計，多達4100名原住民兒童死於校園，比例遠高於一般學校的學童。
現年69歲的盧雷特（Ruth Roulette）回憶，她與姊妹們被送往曼尼托巴湖（Lake Manitoba）附近一所寄宿學校時，原本還很興奮，但是第一天一進校門姊妹們就被拆散，剪掉一頭長髮（原住民習慣蓄長髮）。一名修女分發文具時，盧雷特反應慢了點，臉上就挨了一拳，鮮血直流。她回憶：「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一直哭一直哭，然後還要把臉上、身上的血洗乾淨。」
盧雷特曾經和幾位朋友試圖逃亡，校方（或者說獄方）將她們抓回來，毒打一頓，罰她們一個禮拜三餐只准吃胡蘿蔔，因為「逃走的孩子就像兔子」。
凌虐原住民兒童的教會集中營
72歲的薩特（Saa Hiil Thut）是甘露印地安寄宿學校的倖存者，他永遠記得每天晚上，寢室一片死寂，恐懼無所不在，「學校使用暴力有如軍隊……他們以懲罰來維持秩序與靜默。」此外，學校伙食非常惡劣，兒童用餐時經常會嘔吐，教士則會強迫他們把嘔吐物吃回去。
這不是學校，而是監獄；「囚犯」不是罪人，而是無辜兒童；時間不是古代，而是20世紀。
2008年6月2日，TRC成立，開始對政府與教會的罪行進行深入調查；9天之後，時任加拿大總理哈珀（Stephen Harper）代表政府正式向原住民道歉。至於針對寄宿學校倖存者的賠償計畫，早在2005年11月就已啟動。
加拿大政府道歉了，加拿大教會呢？梵蒂岡呢？
政府道歉了，教會呢？長老會與聖公會都已公開道歉；天主教方面雖然有總主教表達歉意，但教會迄今鐵板一塊，從天主教會加拿大主教團（CCCB）到教廷，都對「道歉」一詞難以啟齒。 CCCB也強調「地方教會與組織」要負主要責任。
加拿大現任總理杜魯道（Justin Trudeau）本身是天主教徒，2017年訪問梵蒂岡時，當面敦促教宗方濟各（Pope Francis）公開向加拿大原住民道歉，但未獲回應，CCCB則堅稱教宗「本人不必道歉」。
甘露印地安寄宿學校的215具兒童遺體曝光之後，杜魯道下令全國聯邦機構降半旗，哀悼這215名「回不了家的孩子」。杜魯道並再度道歉，也再度敦促教宗道歉。
道歉雖然往往只是一段談話，一份聲明，但有時就是難以啟齒。
道歉，好難
6日，教宗在聖伯多祿廣場（St. Peter's Square）對信眾發表談話，談到加拿大事件讓他非常難受，談到原住民的文化與權益必須得到尊重，談到加拿大教會應該與政府合作徹查真相……但，還是沒有道歉。
有些分析家指出，教宗不是拒絕道歉，而是要等到「訪問受害國家」時才會道歉。例如2015年在玻利維亞，教宗為天主教會充當拉丁美洲殖民者幫凶而道歉；2018年在愛爾蘭，教宗為天主教會壓迫愛爾蘭弱勢兒童與婦女而道歉。
教宗何時訪問有1280萬天主教徒（佔人口39%）的加拿大呢？沒有人知道。
不過向來有著溫和形象的加拿大人，已經以實際行動表明他們未必會耐心等待。6日，一群社運人士闖進多倫多（Toronto）的懷雅遜大學（Ryerson University），推倒一座雕像，雕像的主人正是大學命名由來懷雅遜（Egerton Ryerson）。這名衛理公會（Methodist）傳教士正是加拿大「印地安寄宿學校系統」的始作俑者。
回到甘露印地安寄宿學校，探測行動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原住民社群要決定如何處置這215個孩子的遺體，如何讓他們落葉歸根。此外，更多探測計畫將次第施行，尋找更多沒有機會長大、永遠無法回家的原住民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