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的快樂,人類的快樂:《香醇的紅酒比較貴,還是昂貴的紅酒比較香?》書摘

2021-06-25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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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類重要的快樂是普世皆然的,但是它們不具備生物的適應性,而是人類為了其他目的從心智系統發展出來的副產品。(取自Pakutaso)

許多人類重要的快樂是普世皆然的,但是它們不具備生物的適應性,而是人類為了其他目的從心智系統發展出來的副產品。(取自Pakutaso)

有些快樂是比較容易解釋的。想想這個問題:我們為何喜歡喝水?為什麼解渴會讓我們那麼歡喜?為什麼長時期被剝奪水資源的人,感到非常痛苦?原因很簡單。動物需要水才能生存,所以牠們會主動找水。找到水的獎賞就是快樂。不這麼做的懲罰,就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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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答案既簡單又正確,但是它衍生另一個問題:事情為何如此簡單?滾石樂團有句歌詞是這樣唱的:「我們總是無法得到我們想要的。」要推翻這句歌詞一點也不費力,我們還是想要我們需要的。當然了,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幸運的偶然。有神論者會辯稱,快樂與生存之間的這種連結是透過神的介入才建立起來:神想要祂的受造物活得夠久,足以存活下來並多重繁衍子孫,所以把求水的欲望逐漸灌輸到他們心中。對達爾文主義者來說,快樂與生存之間的連結則是物競天擇的演化結果。遠古時期主動找水的生物,取代了沒有求水驅力的生物而存活下來。

更常見的是,演化論的觀點認為快樂的功能是驅使生物去行使某種對該物種有利的行為。就我看來,在解釋心智如何運作時,與有神論的觀點相比,這個理論解釋具有相當大的優勢。正如比較心理學家喬治.羅曼斯(George Romanes)在1884年的觀察:「快樂與痛苦必定是以主體的附屬過程而演化開展,它們個別對有機體有利或是有害,以此目的或目標而演化開展,以致於有機體必須追求其中一方並且迴避另一方。」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部分非人類的快樂,是相當有道理的。當你在訓練你的寵物時,並不是用讀詩或帶牠去聽歌劇作為獎賞;你給的是達爾文式的獎勵,如好吃的寵物零食。人類之外的動物享受食物、水和性;牠們累的時候想休息;牠們會受情感撫慰。動物們喜愛演化生物學中所說牠們應該喜愛的東西。

那麼我們呢?人類也是動物,因此我們也享有其他物種擁有的許多種類的快樂。心理學家史迪芬.平克(Steven Pinker)指出,當人們是「健康的、營養充足的、舒適的、安全的、富足的、博學的、受人尊敬的、非獨身的、被愛的」情況下,是最快樂的。在這個引句中蘊藏了不少的快樂,而我一點也不懷疑這些對於快樂的解釋,推論過程如同我們解釋黑猩猩、狗、鼠等動物的欲望一樣。尋求健康、食物、舒適等等,以及從達成這些目標所得到的快樂,都是有利於適應的。正如人類學家羅伯.阿德勒(Robert Ardrey)所言:「我們的祖先是直立人猿,而非落入凡間的天使。」

但是這張清單還不完整。它遺漏了藝術、音樂、故事、感性的事物,以及宗教。或許這些並非人類所獨有。有一位靈長類動物研究者曾告訴過我,一些被俘的靈長類動物抱著安樂毯,此外也有報告指出,大象與黑猩猩能創造藝術(不過,如我稍後將討論到,對這個論點我是持疑的)。但無論如何,這些並非動物的尋常活動。它們完全是屬於我們人類這個物種領域內的活動。這一點需要解釋一下。

有個解釋方法是,我們人類獨有的快樂,並非從物競天擇或其他生物演化過程中產生出來。它們是文化的產物,也是人類所獨有,因為只有人類具有文化(或是至少具有足夠的文化意義)。

儘管文化論者有時受到演化論取向研究者的嚴厲責難,凡是為此種文化提案背書者,並非全然不知道或輕蔑演化生物學;他們並不懷疑人類,包括人類的大腦,經歷了演化。但他們不贊同人類演化出天生的思想或是專門化模組(specialized module)與智能器官。嚴格來說,人類是相當獨特的,我們擁有高度的適應能力,得以創造和學習在生物屬性上任意武斷的(arbitrary)想法、習慣與體驗。其他動物擁有本能,但是人類有聰明才智。

這個理論在某個程度上講得沒錯。沒有人能否認我們這個物種的智性靈活度,也無人否認文化能形塑並建構人類的快樂。如果你玩樂透中了100萬美元,你可能歡呼不已,但是金錢的概念來自人類歷史,並非物種的複製與選擇。的確,即便是那些我們和其他動物所共同享有的快樂,如食物和性,在各個社會裡也以不同方式顯現。各國都有自己的飲食,自己的性儀式,甚至自己的色情作品形式,這絕對不是因為不同國家的人在基因上不同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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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的快樂來自於早期發展,並非通過社會化而獲得。(取自pexels)

這樣的解釋可能會讓人想從一種更往文化論靠攏的角度來看,儘管天擇在形塑我們喜歡的事物上有些影響,像是天擇演化發展出餓與渴的驅力、性欲、好奇心、某些社會本能,但這些都不是物種的全貌。批評家路易斯.麥南德(Louis Menand)認為:「生命的每一種表徵都有生物的共通基礎。也就是說,除非在生物學上是有可能的,否則該種生命表徵不會存在。但除此之外,一切並無規則可循。」

我在隨後章節將會說明,快樂的運作方式並非如此。多數的快樂來自於早期的發展,它們並非通過社會化而獲得。所有人類也都共同享有這些快樂。我們見到的差異只是在一個普遍主題下的多樣性呈現而已。繪畫是一種文化的發明,但是對於藝術的熱愛則不然。不同社會有其不同故事,但是這些故事都有共通的劇情結構。對食物與性的品味也有差異—但是並沒有那麼大。

我們可以想像,假如快樂在不同文化間有很大差異,比如有些文化的人把排泄物抹在食物上來改善味道,但是對鹽、糖以及辣椒則沒有什麼興趣;或是有些文化的人花大把錢在膺品上,對原作卻棄如敝屣;或是成群結隊的人們在旋律之前的靜默、畏縮。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些是小說情節而非事實。

總之,人類的快樂種類在一開始就是固定的,我們無法為這個種類清單添加什麼。這是個聽起來相當瘋狂的強硬主張,因為人們當然有可能把新的快樂引進這個世界,就像引進各種發明,如:電視機、巧克力、電動遊戲、古柯鹼、人造陰莖、蒸氣浴、猜字謎遊戲、電視實境秀節目、小說等等。但是我認為這些事物之所以讓人感到愉快,是因為他們並非那麼的新。它們所連接的快樂—以邏輯上直接的方式—是人類早已經擁有的。比利時巧克力與燒烤肉排都是現代的發明,可是它們訴求的是我們人類早先對於糖與脂肪的喜愛。一直以來都有新的音樂形式被創造出來,但是一個生物如果缺乏接受欣賞旋律的生理構造,絕對發展不出喜愛任何一種音樂的能力,音樂將永遠都是噪音而已。

巧克力 可可 甜點 甜食 點心(圖/取自Unsplash)
比利時巧克力雖然是現代發明,但它訴求的是人類早先對於糖與脂肪的喜愛。(取自Unsplash)

本質

許多人類重要的快樂是普世皆然的,但是它們不具備生物的適應性。它們是人類為了其他目的而從心智系統發展出來的副產品。

就某些快樂來說,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比如,現在有許多人都喜歡喝咖啡,但這並非因為過去愛咖啡的人其後代子孫多於恨咖啡的人。這是因為咖啡是一種刺激品,我們往往喜歡刺激。這個例子很清楚,但是我想副產品的說法有助於解釋一些我們有興趣了解卻又較難解開的謎團。我要探討的提議就是,這些快樂的出現是作為我們可稱為「本質主義的」心性之意外副產品。至少有部分快樂的出現是如此。

沙林格(J. D. Salinger)的中篇小說可作為說明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的例子。他以一個討喜的人物沈摩爾(Seymour)對小嬰孩說一個道家故事,作為小說的開頭。故事中秦穆公請友人伯樂幫他尋覓一位能鑑別天下好馬的人。伯樂推薦一位專家,秦穆公即雇用了他。不久這位專家皋帶了消息回來,已經幫秦穆公找到符合條件的馬。他形容這是一匹暗褐色的牝馬。秦穆公買下皋推薦的這匹馬之後,卻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匹炭黑色的種馬。

秦穆公大怒,對伯樂說這位所謂的專家是個蠢蛋,笨到分辨不出馬的顏色和性別。然而,這個消息卻讓伯樂無比興奮:

「他真的已經達到這種境界了嗎?」他大叫。「啊,那麼他更勝一萬個我。我們之間無法比較。皋相中的是馬的靈性。在確定這個本質時,他就忘了外在的細節;他注意的是內在的特質,未考慮外在條件。他看他想要看的,而不是他不想要看的。他看的是他應該要看到的,所以忽略那些他不在意的部分。」

結果證明這是一匹舉世無雙的好馬。

這是一個講本質主義的故事,這個概念是指事物具有一種底層的實相或真實的本性,無法讓人直接看到,而真正重要的即是這種隱藏的本性。本質主義的古典定義是由約翰.洛克(John Locke)提出:「任何事物的絕對存有,在此它是即所是。也因此是這個事物真正內在的,但一般來說……未知的構造,或許可稱其為本質,而事物可探索的特質倚賴這個本質。」

這是理解這個世界某些面向的一種自然方式。想一下黃金。我們考慮黃金,花錢買黃金,談論黃金,當我們做這些事時,我們所想所談的並不是一個種類裡剛好長得相像的物品。如果你把一塊磚漆成金黃色,它也不是黃金磚。畢竟,煉金術是一件嚴肅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某件東西是不是黃金,你得問專家,或許找一位化學家進行正確的測試,以判定其原子結構。

試想一下老虎。大部分的人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老虎成為老虎,但是不會有人認為老虎之所以為老虎只是在於牠的外觀。如果我們呈現一系列的照片,讓一隻老虎逐漸變成獅子的樣子,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那還是一隻老虎。更確切地說,老虎之所以為老虎這件事是與基因、內部器官等等有關,這是動物看不見的面向,無法透過轉變外表樣貌而加以改變。

在這些例子中我們看見人們尋求科學的解答,而這也是有道理的。科學家處理的事,是確定事物的隱藏本質。他們讓我們知道,事物不只是表相而已;玻璃只是一種液體,蜂鳥和獵鷹是同綱,但無論是蜂鳥或獵鷹都與蝙蝠分屬不同綱,而人類與黑猩猩的基因關係比海豚和鮭魚間的關係要更為緊密。不過,你不一定要知道科學才能成為一位本質主義者。人人都懂某件事物或許看起來像是X,但其實是Y;他們知道人可能偽裝,或是可以讓食物經過調製後看起來像別的東西。因此,人們常常都會問:那究竟是什麼?

社會團體經常被當成是有本質的。人工器物也是,像是人們所製造的物品如工具或武器等—不過,此處的本質並非物質的,而是與歷史及意向(intention)有關。如果你想知道一件來自不同年代或國家的陌生製品到底是什麼,你不會問一個化學家,你會去找一位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或歷史學家。

本質主義滲透在我們的語言裡。要了解這一點,想一想非本質主義者的語言會像什麼樣子。喬治.路易.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所著的中國百科全書《善知識的天朝百貨商場》(The Celestial Emporium of Benevolent Knowledge)把動物分成數類,包括:

屬於皇帝的

遠看像蒼蠅的

剛打破花瓶的

這就聰明了……因為這些分類實在夠奇怪。「遠看像蒼蠅的」歸類方式在邏輯上是可行的,但是它當然不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沒有哪一種語言會有一個詞彙來代表這樣一個種類,因為它太過草率了。真實的詞彙捕捉的是深層的東西;它們所指涉的事物類別應當共同享有深層屬性。正如演化理論者史帝芬.傑.高德(Stephen Jay Gould)所言:分類系統的存在並非用來避免混亂,它們是「關於自然律基礎的理論」。

這裡談到的語言大大影響真實的世界,尤其是當我們談論人的時候。我曾經和有自閉症的兒童一起工作過,當時經常被提醒要稱他們是「具有自閉症狀的兒童」(children with autism)而不是「自閉兒」(autistics)—這個論調的重點在於,這些人除了這個失調症狀之外,還有其他身為人的許多面向。自閉兒一詞本質主義化了;「具有_____的兒童」這個古怪的片語則不然。

在這個例子裡,要挖苦其中所謂的政治是否正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我想說的是名詞確實承載了本質意義。電影《記憶拼圖》(Memento)中,李奧納多.薛佰(Leonard Shelby)說:「我不是殺手。我只是一個想要把事情處理好的人。」一說到此,薛佰知道自己殺了很多人,但是這一點並無法構成他是個殺手,因為一位殺手並不是某個殺了人的人;要成為一位殺手必須要是某一種人,有某種深層特性,而薛佰並不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人。棒球選手強.駱克(John Rocker)被批評在一次訪談當中說了一個帶有種族主義的意見,稍後他說自己並不是個種族主義者:「你在大聯盟球場上打出一支全壘打,並不代表你就是個全壘打王……講了一次帶有種族主義的意見並不讓你成為一個種族主義者。」

有一個較為溫和的例子,我前陣子和某位朋友共進晚餐時,她隨口說她從不吃肉。但稍後當我以素食者來稱呼她時,她卻顯得相當不悅,「我對素食可不狂熱,」她說:「我只是不吃肉而已。」她認為自己的飲食選擇是一種偶然特性,不帶有本質特性。

20210611-《香醇的紅酒比較貴,還是昂貴的紅酒比較香?》立體書封。(商周出版)

*作者為耶魯大學最受歡迎的心理學教授,講授的線上開放課程選課人數突破70萬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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