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百年前,美國發生一場種族大屠殺

2021-06-08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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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AP)

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AP)

「有些不公不義是如此邪惡、如此駭人、如此痛苦,世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將它們埋葬。唯有真相才能帶來療癒。」

──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土爾沙種族大屠殺(Tulsa Race Massacre)百年紀念日

他們聚居在城市的北部,原本是一個飽受壓迫的族群,但他們勤勤懇懇,發展出蓬勃的商業活動,有銀行、旅館、餐廳、電影院、雜貨店、醫院……百年前的夏天,短短兩天之內,他們的家園化為焦土廢墟。為什麼?因為他們是黑人,生活在一個不允許他們成功的白人國家──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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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1920年代,美國南方奧克拉荷馬州(Oklahoma)大城土爾沙(Tulsa)號稱「世界石油之都」,10萬人口之中大約有10分之1是黑人,聚居在城市北部的格林伍德區(Greenwood),雖然是黑奴的後裔,但內戰後被解放時分到一些土地,因此生計欣欣向榮,遠勝其他地區的同儕,建立了號稱「黑人華爾街」(Black Wall Street)的商業區。

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之前的「黑人華爾街」居民(AP)
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之前的「黑人華爾街」居民(AP)

曾經,土爾沙有個欣欣向榮「黑人華爾街」

當時的美國南方普遍實施種族隔離(segregation)與壓迫黑人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種族關係緊繃,黑人被不肖白人私刑處決(lynching)的慘劇不時發生。1921年5月31日,土爾沙一名黑人少年羅蘭(Dick Rowland)被控非禮一名白人少女佩吉(Sarah Page)並遭到逮捕(他後來無罪獲釋),數十名黑人男子前往法院保護他免於私刑處決,白人也大規模聚集,雙方都有武裝,很快就擦槍走火。

白人暴民一發不可收拾,在市政府與警方的默許或教唆之下,當天晚間數千人攻入格林伍德,黑人寡不敵眾,只能任憑他們燒殺劫掠。第二天,州政府出動國民兵平亂,但為時已晚,格林伍德35個街區毀於一旦,1256間房舍灰飛煙滅,215間被洗劫一空。經濟損失換算成現在的幣值,相當於2000萬美元。

至於死傷,當時地方政府聲稱「只有」36人死亡,包括10名白人;但後世歷史學家估計多達300人遇難,其中許多人被草草埋入集體墳冢。換言之,土爾沙發生了一場不折不扣的「大屠殺」。

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AP)
1921年,美國土爾沙種族大屠殺(AP)

在種族隔離的年代,黑人的成功與繁榮不被容許

大屠殺之外,約8000名黑人居民無家可歸。由於州長發布戒嚴令,數千名黑人被拘留在臨時營地。重獲自由之後,有些黑人遠走他鄉(當時美國北部各州對待黑人較為人道),有些留下來重建家園,但淪為白人政府、資本家與三K黨(Ku Klux Klan)的獵物,「黑人華爾街」徹底消失。在種族隔離、歧視與迫害的年代,黑人社群的進步、成功與繁榮不被容許。

或許有人以為,美國畢竟是個「文明國家」,這一近乎內戰的種族衝突只是特例。然而就在2年前的1919年,從冬末到秋初,美國30多個城市的白人至上主義者(white supremacist)大舉出動,對黑人社區燒殺劫掠,史稱「紅色夏天」(Red Summer)。殺戮最慘的地方是阿肯色州(Arkansas)的伊連(Elaine),就在奧克拉荷馬州東邊,約240名黑人罹難。

奇特的是,當時與之後數十年的美國媒體與社會,對土爾沙大屠殺等閒視之,美聯社(AP)輕描淡寫為「種族衝突」「武裝衝突」。雖然事件進入法律程序,但一個大陪審團(grand jury)認定黑人要負最大責任,沒有任何一名白人暴民被起訴。甚至在土爾沙當地,慘劇也籠罩在白人與黑人共同籠罩的沉默之中,前者或許出於羞恥,後者顯然害怕報復。

白人與黑人共同的沉默,前者出於羞恥,後者害怕報復

隨著倖存者的逃散與凋零,連當地黑人社區都漸次遺忘,遑論白人。1971年,慘劇50周年紀念,土爾沙沒有任何紀念活動。但300位死難者冤魂的無聲吶喊終於被世人聽見,相關報導、調查、研究全面展開。1997年,奧克拉荷馬州議會成立「1921年種族暴動調查委員會」(1921 Race Riot Commission),4年後提交報告,做出多項建議,大屠殺慘劇終於從歷史迷霧中重新浮現,並正式定名為「土爾沙種族大屠殺」(Tulsa Race Massacre)。

儘管大屠殺絕不只是「地方史」,不應只停留在奧克拉荷馬州中小學課綱的層次;但的確,它遲遲未能進入美國人的集體記憶。所幸,兩個事件成了記憶的催化劑。2019年10月,HBO推出叫好又叫座的影集《守護者》(Watchmen);2020年6月,時任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的連任選戰造勢大會。

《守護者》(Watchmen)以今日與百年前的土爾沙為主要舞台,不時回到種族隔離時代的美國,上下穿梭百年政治與社會樣態,對虛構、歷史與科幻做了引人入勝的揉合,也讓無數觀眾赫然重新發現,美國種族關係史上極為悲慘黑暗、但不能不正視的一頁。

至於川普,他在新冠肺炎疫情大封鎖鬆綁之後,選擇土爾沙作為選戰重新出發的第一站。奧克拉荷馬州向來是共和黨總統選戰的囊中物,民主黨候選人從1964年(詹森vs.高華德)之後一路輸到今天,川普兩次都拿下逾6成5選票。但問題出在川普及其團隊對歷史的無知與冷漠,他明明是個白人至上主義者,卻選擇大屠殺舊地重新出發,時間還敲定紀念黑奴解放的「六月節」(Juneteenth)。結果就是,當天會場外示威抗議的群眾比會場內張牙舞爪的川粉還多,而且土爾沙「黑人華爾街」再度被推上公眾論述場,為今年的百年紀念日蓄積能量。

拜登曾經輔弼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去年為美國帶來第一位黑人副總統。今年6月1日,拜登來到奧克拉荷馬州,成為第一位紀念土爾沙種族大屠殺的美國總統。當然,紀念絕不只是發表談話,拜登積極推動立法保障少數族裔投票權、革除針對少數族裔的警察暴力、改善少數族裔的社經地位弱勢,只是遭遇「川普共和黨」反動勢力的強橫阻撓,民主黨內部也有雜音,立法進程並不樂觀。

土爾沙大屠殺的倖存者與天安門大屠殺的倖存者

美國種族議題浮上國際關係檯面,往往是拜中國之賜,北京慣於以此來反擊華府對其人權狀態的批評。然而美國歷史儘管血跡斑斑、煙塵處處、鬼影幢幢,仍然不礙其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關鍵不在川普或習近平式的民族主義虛張聲勢、色厲內荏,而在於這個國家始終保有自我反省、自我檢討、自我修正的潛能;慘痛不堪的歷史埋沒再久、再深,終將重見天日。

今年5月19日,華府國會山莊,3位百歲人瑞出席眾議院司法委員的一場聽證會,兩人親自到場,一人視訊與會:佛萊契(Viola Ford Fletcher)女士,107歲;蘭德爾(Lessie Benningfield Randle)女士,106歲;艾利斯(Hughes Van Ellis)先生,100歲。他們是土爾沙種族大屠殺的見證者與倖存者

或許有一天,只是或許,1989年6月4日天安門大屠殺的見證者與倖存者,也能在北京出席一場向他們致敬、傾聽他們故事的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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