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欄:宜蘭人的家

2017-12-17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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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終於淪為商品與貨幣的等值品,是時代價值的悲哀,也是生命意義的不幸。(資料照,取自全台百大經典農舍)

「家」終於淪為商品與貨幣的等值品,是時代價值的悲哀,也是生命意義的不幸。(資料照,取自全台百大經典農舍)

「宜蘭厝」運動可能是台灣現代建築歷史中,第一個想由草根地景環境與建築風格做出發、具反省特質的運動。對比近來已被許多非農豪宅遍蓋的宜蘭農村現況,真的令人有些感慨。

一九九一年我被原本工作的美國建築設計公司派回高雄工作,隔年辭職回台北開了一個人的事務所。每天坐在從朋友公司分租來的一張辦公桌前,望著那具總也不響的電話,完全不知道業務究竟會從哪裡出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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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神奇地有一個宜蘭的住宅樓,真的委託給就只有一人一桌的我來設計,也開啟了我不斷開車來回往返宜蘭的過程。那時候我開著從美國帶回來四輪傳動的吉普車,記得每次在北宜公路急速趕路時,在那樣九拐十八彎中的魔幻山路裡,匆匆穿梭甚至必須不斷超車的過程,現在想來還隱隱心有餘悸。

然而每次終於穿出山脈,望見翠綠無際的蘭陽平原,以及後方的蔚藍大海與龜山島,心情暢快歡欣的印象,也同樣牢不可滅。那時候的宜蘭,有著一種引人的特殊力量,那是一種混雜著理想與堅毅的色彩、純樸又務實的性格,加上長期被山岳阻隔、不受汙染的好山好水,確實有著遺世獨立的桃花源意味。

高雄市體育處處長黃煜等赴辦理西式划船及輕艇的冬山河親水公園會進行場勘。(圖/高雄市體育處提供)
由台北遷居宜蘭的黃聲遠,還有設計了著名的冬山河親水公園,對台灣建築界重新認知到建築形式語言與在地材料工法的必然關係。(資料照,高雄市體育處提供)

我在一九九○年代的宜蘭,見到許多有著理想性格的建築人,譬如在宜蘭生活二十餘年如一日、由台北遷居過去的黃聲遠,還有設計了著名的冬山河親水公園,對台灣建築界重新認知到建築形式語言與在地材料工法的必然關係,有重大啟發的日本設計公司「象集團」,乃至於當時由民間自主發起、曾經廣受注目的「宜蘭厝」運動。

這個已經有些被淡忘的「宜蘭厝」運動,可能是台灣現代建築歷史中,第一個想由草根的地景環境與建築風格做出發,具反省特質去積極討論台灣人的家究竟應當如何的運動。

當時主要的召集人吳光庭曾在文章中說:「然而,我們仍需說明『宜蘭厝』所追求的並非新的民居形式,更非『富者的家』,『宜蘭厝』的活動精神,應在於透過集體或共同生活經驗及適宜的構造方式,累積適合於宜蘭的在地生活文化,這其中的關鍵就在於建築設計過程中,對宜蘭廣泛的『環境』因素考量。」

若拿這段話對比近來喧囂爭議不斷、已被許多非農豪宅遍蓋的宜蘭農村現況,再回頭去看當時原本想回應在地生活、文化與環境的想法,竟然如此迅速就這樣被資本與功利所掩蓋替代的事實,真的令人有些感慨。因此也完全能明白那許多曾經熱愛也投入宜蘭在地發展的人,為何現在會露出失望表情,並且搖頭說回不去了。

我也間接參與了當年僅辦了兩屆的「宜蘭厝」活動,那是由好朋友程紹正韜主導設計(邀請我共同掛名),位在宜蘭員山鄉經營水草養殖徐氏兄弟的家宅。這間架高在養殖水塘上方的屋子,完全以在地平常的清水混凝土完成,一邊臨著窄小的產業道路,另一邊則連接著原本一家居住的農舍老厝,另外兩面就用玻璃敞開面對寬大的養殖水塘。程紹正韜的設計簡單卻具詩意,而徐氏兄弟更是親自負責全程的發包與監造工作,親手監督與呵護著家宅的落成完工。

雪山隧道-雪隧配圖。(資料照,陳明仁攝)
周末壅塞難行的雪隧,是人人皆知惡夢般的明證,許多突兀在田地間冒起的豪華住宅,更讓整個宜蘭的景觀明顯有了變化。(資料照,陳明仁攝)

後來因為雪隧的開通啟用,我往來宜蘭的次數因此就愈加頻繁,見到原本因為山脈的屏蔽阻絕,而可以有著自己生活節奏的宜蘭,逐漸地成為台北遊客與資金的擴散腹地,周末壅塞難行的雪隧,是人人皆知惡夢般的明證,許多突兀在田地間冒起的豪華住宅,更讓整個宜蘭的景觀明顯有了變化。

城市的迅速興起,是這百年來極其重大的全球現象,相對應所產生的影響,就是鄉村的集體瓦解與沒落。這其中的因果利弊依舊爭論不休,而且在台灣類同宜蘭這樣的例子,其實也不計其數,似乎無足特別去惋惜。但是我在宜蘭過往的往來裡,看到相對保持美好的田園環境,以及居民在對待自己的土地歷史時,所有著濃厚的自尊與自傲精神,都讓我十分驚訝與佩服。

城市被做為生命出路的救贖地,而鄉村僅只是永遠回不去的鄉愁。這樣過往城鄉間的命運輪迴關係,已然漸漸不符合時代的現實,更有可能即將要面對挑戰。尤其拜此刻網路科技與基礎建設的普及,城市人開始出現回流鄉村的現象,使得鄉村的存在意義與價值,有機會重新獲得自我的完整定義,不必然要淪為城市的劣等模仿品或被消費的娛樂品,應該是必然也必須持續省思的事實,同時一定會挑戰城鄉關係的再定義。

宜蘭人對自己的家與家園,勇敢提出想像與辯證,不畏懼開發者與權力者的說法措施,能夠發出各種質疑挑戰,事實上是鋪陳了一個更巨大也重要的思辨,就是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城市與鄉村的未來角色關係,同時也暗示了台灣人長久以來對於家的企望與想像,其實全然得不到權力者認真看待的事實。

「家」終於淪為商品與貨幣的等值品,是時代價值的悲哀,也是生命意義的不幸。我因為過去二十年有機會不斷往來宜蘭,似乎感覺到這塊土地上的一群人,依舊具有著勇氣去追求與堅持自己對於家的夢想,就像我所認識的那對經營水草養殖的徐氏兄弟,有一種踏實務本、也同時樂觀積極的執著個性,讓觀者如我也只能敬佩。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本文原刋《新新聞》1606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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