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觀點:以舌尖上的記憶,療癒民族的偏執與陷溺

2017-12-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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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曾經讓俄羅斯煥發,但普京式的軟性威權與權貴資本主義,使本該發育的公民社會卡在半路,只會讓俄羅斯更加平庸與媚俗。(圖/言人文化提供)

苦難曾經讓俄羅斯煥發,但普京式的軟性威權與權貴資本主義,使本該發育的公民社會卡在半路,只會讓俄羅斯更加平庸與媚俗。(圖/言人文化提供)

安妮亞‧馮‧布連姆森(Anya Von Bremzen)1963年出生莫斯科,十一歲時和媽媽移民到美國,之後安妮亞成為知名美食專欄作家。而在離開俄羅斯近四十年後,她寫了「精通蘇聯料理藝術」一書,從餐桌上的食物回溯近俄羅斯故土百年來的變遷。此書的分量遠超過美食導覽或一般的文化獵奇,從說服的效果來看,美國歷來發動的反蘇宣傳,也許還不如這對來自蘇聯母女的親歷來得真切。這本書是一個關於食物,渴望與自我追尋的故事,讀來令人拍案稱絕又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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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安娜‧卡列尼娜式的經典名句開場,她說:「關於食物,所有幸福的回憶都十分相似,但不幸的回憶則各自不同」。飢餓貫穿了俄羅斯百年的歷史,飢荒是羅曼諾夫王朝終結的重要原因,內戰時期決勝的關鍵在於無所不用其極地向農民徵糧,蘇聯時代長期的物資匱乏與空間緊狹,造就了蘇聯公民特別能忍耐排隊,也特別渴望旁門左道的集體性格。安妮亞日後回憶道,即使成為美食作家後,時常有機會享受免費的豐盛早餐,她發覺自己有股衝動,想要「偷光可頌麵包」。

可頌麵包是法國的國民麵包,法國人一定是選擇天然奶油做的可頌麵包。(圖/安佳Anchor提供)
可頌麵包。(圖/安佳Anchor提供)

正是這股潛流的渴望,讓安妮亞在書中不斷以食物為場景,回溯媽媽和自己的認同,追問俄羅斯為何深刻動人卻又如此偏執矛盾?安妮亞的媽媽Lirisa,是書中的主角與作者的「共謀」,她出身海軍情報軍官家庭,可以算是阿爾巴特大街(Arbat Str.  蘇聯高官集中區)的女兒,卻抵制一切黨國的教化宣傳與福利配給,最後選擇以猶太的身分移民到美國。

安妮亞母女剛到費城的第一個冬天,得到猶太教友的接濟,但被提醒不能在家裡布置聖誕樹(正統猶太人不過聖誕節)。而新教徒的美國超市裡貨堆盈山,卻完全找不到故鄉的美味。即使多年之後,她仍然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一樣,在櫥窗之外看著資本主義。作為蘇聯/俄羅斯的離散者,她們母女渴望的不再只是食物裡的鄉愁,而是歷經漂泊的歸屬感。

流亡在外的蘇聯遺老遺少,常會在每年3月5日聚會慶祝史達林的死亡,安妮亞回憶她和媽媽在紐約擁擠的家中,張羅一場舊俄風格的大餐,安妮亞負責的當天的主菜大烤餅(coulibiac)。當母女兩人以克難的料理勉強接近舊俄時期的貴族風味時,安妮亞的媽媽卻覺得總是不對勁,結果她說「管他的,我們可是蘇聯人,不是沙俄」。受到媽媽的影響,小安妮亞也總覺得蘇聯社會表裡不一,但她不敢和媽媽告白的是,官方的愛國歌曲她都會唱,私底下也蠻喜歡太空英雄加加林(Yuri Gagarin)。

葉若夫,史達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葉若夫,史達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白俄諾獎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 (S.A. Alexievich)曾在「二手時間」中提到「新蘇聯人」,作為蘇維埃的新人類,他們被期待理性,進取,願意無私為集體奉獻,這些的特質在人性中的確存在,但就像香料一樣很珍貴稀少。從料理的常識來想,一整鍋都是提味香料的菜式是多麼令人駭然與不可思議,紅色羅馬必定會瓦解,並不是因為外敵強大,而是因為太多假偽,日常生活中充斥著言行不一與言不由衷,足以讓任何政治創新失去生命力。

但蘇聯的開始與終結並不能過度簡化為獨裁者倒台的歷史,至少多數的俄羅斯人並不同意蘇聯一無是處。書中有段大媽之間關於史達林功過的辯論,其中一方引用俄羅斯諺語說「伐木哪能不飛碎木片」,為大清洗辯護。作為政治建制的蘇維埃已經崩解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但對蘇聯的感受如同品嘗她的料理一般,還有許多值得深嚐的層次。

蘇聯前總統戈巴契夫。(圖/俄羅斯衛星網)
蘇聯前總統戈巴契夫。(圖/俄羅斯衛星網)

有一次安妮亞受邀參觀詩人阿赫瑪托娃的故居,牆上高掛著包括史達林在內戰爭英雄的照片。當詩歌朗誦完時,安妮亞脫口大聲喊道「你們怎麼可以在史達林的鬍子下面安心的朗誦詩人寫給受害者的詩句」?旋即她又為自己的暴怒而感到羞愧,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在這些大清洗的倖存者前高談闊論。一旁世故的館員用一句俄羅斯諺語安慰她,說道「歌里的詞是刪不掉的(ИЗ ПЕСНИ СЛОВА НЕ ВЫКИНЕШЬ)」,大意即是過去都過去了,對俄羅斯人來說:「沒有劊子手,就不會有受難者和詩歌了」

「人是他吃的食物」,費爾巴哈如是說,餐桌上的勞動成品有許多民族性的隱喻與轉喻。東亞關於吃的文化可說是博大精深,文革的傷痕文學中,也不乏對飢餓有刻骨的體會,新富之後的中國沒少在舌尖上的美味做文章,但務實的東亞和時常自我矛盾的斯拉夫對比起來,總覺得缺了些靈魂深處的掙扎。

蘇聯從來不以可口著稱,但當今的俄羅斯更令人難以下嚥,安妮亞在本世紀初多次走訪莫斯科,發現物價貴得離譜,當道的主流價值是唯富至上的嚴選(eleet)與特供(ekskuziv),連蘇聯一貫強調的各族平等也被歧視與仇外所取代。苦難曾經讓俄羅斯煥發,但普京式的軟性威權與權貴資本主義,使本該發育的公民社會卡在半路,只會讓俄羅斯更加平庸與媚俗。

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與俄羅斯東正教會有著密切的關係。(美聯社)
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與俄羅斯東正教會。(美聯社)

但故事還是要繼續說下去,安妮亞在離開莫斯科之前終於走進紅場的列寧墓,出來後媽媽從紐約打電話給她,「傻瓜」,媽媽在電話的另一端親了安妮亞一下,又回到床睡去。十月革命是一場舌頭說服腦子與肚子的風暴,然而講話的舌頭可以騙別人,嚐味的舌頭卻騙不了自己。「我們應當說真話,因為這是我們的力量所在(НИКАКОЙ ФАЛЬШИ! НАША СИЛА В ЗАЯВЛЕНИИ ПРАВДЫ)」,至今仍躺在紅場的伊里奇如是說。

從作者的推特訪談來看,安妮亞是個十足的國際自由派,倡議女性覺醒,反對川普及各類型式的國家暴力。她的書本身就是一場盛宴,以母女相依的離散記憶做基底素材(Basal ingredients),以自由開放的對詰當佐料醬汁(dressing)。在她的筆下,家與國的記憶不再是父權專屬的宏大敘事,而是一連串開放的小品,即使有時有些苦澀。安妮亞的跨域書寫開創了一個更真實的庶民史,讓人對良心與舌頭都更誠實。

至於美食可否治癒一個民族的偏執與陷溺?結果難說,但對俄羅斯式的靈魂來說,值得一試。

中文版由大塊文化出版2015年,江杰翰譯。(林正修提供)
中文版由大塊文化出版2015年,江杰翰譯。(林正修提供)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簡要版原刊原刋《新新聞》1604期,授權轉載。(原標題為:安妮亞的盛宴─「精通蘇聯料理藝術」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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