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樂逸專文:來回自由行─自立足處走出,指向四方

2021-05-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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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周夢蝶(見圖)的詩就像《莊子》第一句裏的「鯤」,本是魚子,卻可形繪成小至日常身邊之事,大至如宇宙,均具有其意義,可以深海爲家,鵬飛時亦可將整個宇宙拋在身後。。(掃葉工房提供)

作者認為,周夢蝶(見圖)的詩就像《莊子》第一句裏的「鯤」,本是魚子,卻可形繪成小至日常身邊之事,大至如宇宙,均具有其意義,可以深海爲家,鵬飛時亦可將整個宇宙拋在身後。。(掃葉工房提供)

周夢蝶的詩,經常與「禪」及「佛學」相提並論,就像他個人也不能免於「僧人」的別號一般。這些用字無疑反映一個有關他詩作的事實—確切充滿佛教思維以及弔詭、非理性、似非而是的陳述,就如同在禪及佛學中常有的公案。然而,若侷限於此角度閲讀,則將忽略透過西方哲思欣賞其創作豐富的意涵。我做爲一個中文研究者及歷經奮鬥翻譯諸多周老詩,可以見證他這些令人驚豔之作,具有「全球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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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例而言,周夢蝶詩中常見的迴文架構,從文化符號學觀點可見得是「轉型與變態」的圖像性表現方法,象徵著時空因果生生不息,無始無終;從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看來,迴文詩的文字逆轉,正反映出心理逆轉,主客相互爲體現象,不受常理限制;在胡塞爾現象學中,這種主客易位,正說明主體建構世界時,本身也成爲所建構的一部分。

周夢蝶身影。(《化城再來人》截影)
周夢蝶身影。(《化城再來人》截影)

這些西方論述探討,並不是要顛覆傳統上對周老作品的解讀方式,而是進一步提供可能的賞析面向,讓我們對這些詩作詮釋,有更寬闊視野。

由於周老其詩「非理性」或「非邏輯」思維及想像力,有時也會讓西方讀者聯想起他們的達達或超現實主義詩作品。秉於此而容易被國際讀者欣賞接受。在文化全球化時代,自然也是存在「西方佛教徒」讀者。過去半個世紀,英文讀者已經可以讀到精湛英譯佛學詩(或是帶有佛學風味者)。1958年,學習東方語言,在日本習禪多年的蓋瑞史耐德(Gary Snyder),出版了中國唐朝詩人《寒山詩選》。這本翻譯著作獲得廣大迴響及好評。他本人也成為加州大學教授及美國知名詩人之一,有著傑出經歷。

另一位美國教授詩人魯先史屈克(Lucien Stryk),亦曾在日本習禪,於1970年和日本學者合作翻譯日本禪及達達主義運動指標人物高橋新吉(1901-1987)的詩集。這詩集由頗受學術界青睞的出版社發行。史屈克陸續翻譯其他作品,名聲高揚,甚至被以其名設立國際翻譯獎。(有一位獲此獎的漢學家柯夏智(Lucas Klein),也翻譯出版具有周夢蝶詩一般朦朧意境的唐朝李商隱詩)。有鑑於蓋瑞史耐德及魯先史屈克他們翻譯東方哲學味的詩都備受讀者歡迎,我們也期許偏重英文文學的出版社,不用擔心現今讀者是否具備東方文化背景或對文學典故有所認知,多考量出版傳播周夢蝶詩文。

有位荷蘭婦女讀了我首度翻譯為荷語的周老詩《還魂草》〈二月〉的首兩行:

這故事,是早已早已發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淚

她告訴我當她讀到這些詩句時,感動流淚。當時她未曾讀到我註解中提及該詩採用《紅樓夢》絳珠草的意象聯想。可見周老這些詩行不是採用一個文化典故來撰寫他的觀點。漢學家或學術研讀者,無疑的有興趣知道周老引用古典原詩來表達意象的註腳,但周老詩本身具有的宇宙性或說「人性」特質,使得在另一語言中猶能直指人心。

另一個例子是《風耳樓逸稿》〈十三月〉中的詩句:

一緺風,一撮土,火與水相黏合

鑄成你……

同樣的,上述4大元素「風、土、火和水」和佛教的4大恰好吻合,可能引起專家的興趣,然而這個認知對欣賞周老詩而言並非必要。4大元素本質及其做爲構成人類的基本要件,聲勢就足以閃爍無比,甚至在譯文裏也是。

我讀周夢蝶的詩,始於1970年代葉維廉、榮之穎及齊邦媛等學者翻譯或編輯的英文版本。1980年我翻譯出版少部分爲荷語。1983年我終於有機會遇見周老本人,其後更榮幸的,每逢問題,即可透過郵件諮詢或親自造訪(他河南鄉音非常重,對我而言撰寫信件較容易溝通)。這些個別對話,多半提供我洞察多數東西方學者未察覺到的詩的細微之處。

舉例而言,任何漢學家可能辨明周老詩篇〈駢指〉涉及《莊子》第8章討論一出生即多一指之人的典故,但在周老〈細雪〉詩中意有所指:

……

所有的詩皆迴文

且皆無題。而所有的樹皆手

手皆六指,向六方

一伸出去,就再也縮不回來

沒有周老親自解釋,我不太可能知道第六指表示人類普遍特性之「過甚慾望」,非莊子所指異常的個人。而難道擁有這「內部資訊」就意味著這詩與莊子無所關聯或不需引用闡述?當然不是!詩中字眼仍舊表達字眼在詩中的意思,不用在意詩人寫詩當下的想法。來自作者個人「暗示」不會混淆讀者原本對詩的體會,反而增多趣味性。我個人不會猶豫去思考另一個可能性:這首詩的「多餘」指頭,意味著「虛擬現實」,或者是一些思想家相信人類所參與的「平行宇宙」。

無論平行或不同意義激發出來的閱讀均有其意義,也是周夢蝶詩凸顯的特徵。例如「此岸」及「彼岸」固然可以解讀爲傳統佛教現世經驗的「此岸」,和覺性的「彼岸」,但對出生在中國大陸而受客觀環境影響必需落腳台灣的詩人周夢蝶來說,在那年代離開妻子和三個小孩,「此岸」即是現實居住的台灣,而「彼岸」則是中國大陸,也是他幼年、少年及記憶的代稱。

周老另一首詩〈囚〉也是一個例證:

那時將有一片杜鵑燃起自你眸中

那時宿草已五十度無聊地青而復枯

枯而復青。那時我將尋訪你

斷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裏

以熟悉的觸撫將隔世訴說……

以「紅」和「白」顏色而言,可以有許多聯想。在中國傳統中很明顯的,白色通常與死關聯,而紅色代表著生命、活力和愉快,一如結婚等喜事。在這個層次上,想法是「生」和「死」的觀點可能在不是絕對的大架構中調和。依據周老詩的諸多例證,另一種詮釋可以是紅色解爲熱情,白色則是智慧的「雪冷」色調。至此,上述的可能性讓我們對紅/白的解讀可以是生/死或有/無或情/悟。

對周夢蝶時代的作家而言,另一個可能性可以追溯到國共時期,當用字「紅區」代表共產黨控制下領域,而「白區」指國民黨主權領土。這提供我們另一個共/國二分法的詮釋。從此角度,「眼淚時紅時白」(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裏)就成想像的焦點,牽動在政治,社會背景錯位下,有生之年與所愛之人相隔離的情緒。個人記憶「我」、整體歷史「我們」以及隱喻「化身的世界」等等結合及化成「香味」、「眼淚」和「撫摸」等個人化呈現。

我想,周夢蝶詩作豐富多面相,在強調一個因素時,又同時提及另一個相對矛盾因素,這也是他如此知名的緣故。他的詩是知識份子派,是反知識份子派,是書卷氣,也是耍弄文藻的。詩離塵超俗但又是讚揚著世間的美麗。並蘊含豐富情緒,幾乎囊括所有範圍。他被稱爲「苦行僧」,那繁重詩句可媲美於唐朝詩人孟郊「苦吟」風格;然而早在1972年榮之穎提及周老的詩乃闡述「忘其形」及「個人與心靈的自由」。

周老許多詩中所引發的「個人與心靈的自由」極吸引東方或西方讀者,他強調自我或主體不僅是其間被動的受難者,也可以是共同創造者。甚至「上帝」或「永生」不比體驗者更偉大。

在〈行者日記〉中:

照見永恆,照見隱在永恆背後我底名字

同樣的在〈逍遙遊〉的結尾裏: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

浩浩天籟之出我脇下

除了詩之外,這個想法也出現在周夢蝶書信許多章節中:

境能轉心,心亦能轉境

另一段強調個人自由的陳述也可以在〈細雪〉中讀到:

自立足處走出

自立足處,只要你能你肯你敢

自立足處走出——

一般,讀周老詩不能只以傳統宗教觀念來註解,那會綁架現代讀者的自由。就像曾進豐教授之前提出,周老詩中引用佛學詞彙通常不是用來敘述信仰,而是「修辭」。從書信集《風耳樓墜簡》中段,我們讀到周老詩斬釘截鐵的核心不外是「假如」的觀念。

周夢蝶詩如此「高難度」卻能在他有生之年贏得廣大認知與迴響,我想正因為他的詩可經由多面途徑讀取。他的詩就像《莊子》第一句裏的「鯤」,本是魚子,卻可形繪成小至日常身邊之事,大至如宇宙,均具有其意義,可以深海爲家,鵬飛時亦可將整個宇宙拋在身後。足以讓學者不斷琢磨探究,也能讓一般讀衆在選集中獲得鮮活片刻。

周老儘管被稱為「僧人」,且經常強調個人經驗的重要性,我仍可以確定他個人認同與別人分享他探索與假設的重要性。他明白他那看似寂寞尋覓產生的意義,對他人可能也有幫助。

他在早期詩〈禱〉:

我是一瓶渴欲流入

每顆靦腆地私語著期待的心兒裏的櫻汁。

在他個人信箋中,曾寫道:

人是人,也是人人

在鮮爲人知的詩〈雁之二〉,這個人人被延伸爲人人人人人人,形成飛越天際的一排野雁,也可以詮釋爲人類無止境的代代相傳。像一些古典中國詩,鳥排成一線,可以是中文「一」字,對觀察者而言也有統一意義。這形態也出現在周老另一首詩〈不怕冷的冷〉,詩中人看一行白鷺有如一字兒衝飛。

《周夢蝶全集》的顯著價值除具有基本教材之永恆參考性外,亦讓詩讀者有機會讀到由詩內涵進一步強化與延伸的散文。就像法藏所描述的鏡殿,每一面鏡子相互交光,全集也就是邀請我們來思考每個單一意象的多面意義。例如,〈細雪〉這首詩,原稿寫於1990年,包含主要論述「所有的詩皆迴文……」,做為周老詩讀者,你很快就發現,這迴文就是他詩中循環結構機制。它同時是圖像式的模仿一個觀念來意味經驗本身的可逆轉性。周老在他詩裏引用格言來陳述一個觀念「一切從此法界流,一切流入此法界」。對周夢蝶的重要性而言,不限制於詩文本。在他2005年發表讀《紅樓夢》筆記書《不負如來不負卿》散文裏,他揭露他讀《紅樓夢》是由後往前倒著讀。

曾教授完成珍貴全集的出版,毋庸置疑這是費盡數年從事學術研究的成果。周夢蝶作品不僅是專業學者不可或缺的資源,也是像我這般讀者之金礦,它已超越文學領域,在個人生活意義的尋求中,亦提供極具能量的光源。

(此文以英語寫就,由文化部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音樂館前館主任蘇桂枝先生翻譯,特此致謝。)  

20210423-《夢蝶全集》。(掃葉工房提供)
《夢蝶全集》。(掃葉工房提供)

*作者漢樂逸(Lloyd Haft),荷蘭詩人、翻譯家和漢學家。原籍美國,畢業於哈佛大學。1968年赴荷蘭萊頓大學,修得碩士及博士學位。任中文教職達31年,2004年退休。曾獲Jan Campert詩歌獎、Ida Gerhardt詩歌獎。曾將周夢蝶詩歌翻譯成荷蘭文、英文。本文選自作者為《夢蝶全集》(掃葉工房)所做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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