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雄專欄:密而不雜、繁而不亂的「密體山水」與「環轉式」竹刻

2021-04-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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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顥觀瀑圖軸局部。(作者提供/翻攝)

周顥觀瀑圖軸局部。(作者提供/翻攝)

眾所周知,周顥的竹刻創作主要表現在「竹石」與「山水」兩大類。其山水作品的構圖則又分為「簡筆山水」與「密體山水」兩種畫風,此一分際追根究底來自山水畫的基本構圖風格的重大差異。其中「簡筆山水」風格就是「構圖簡單疏朗,呈現蕭疏清逸的意境,頗具文人畫淡雅簡逸素淨。代表性作品有寧波天一閣博物館藏清周顥『枯木竹石圖筆筒』與上海博物館藏『仿倪瓚山水圖筆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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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周顥竹刻「密體山水」風格則是所謂「山重水複、林木蓊鬱,有著黃鶴山樵風味」,亦即「刻畫繁密複雜,而以繁密雄健的風格,表現氣勢磅礡的意境」。要之,應以上海博物館藏「松壑雲泉圖筆筒」與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谿雲山閣圖筆筒」最具代表性。

茲就其山水竹刻最具獨特的「密體山水」風格表現,分別從兩方面加以論述:

一、「密體山水」圖式

周顥作畫乃師法王翬與王蒙畫風已如上述。按,王蒙係元四家之一,南宗畫派大師,「他用獨特的筆墨和構圖形式..開創了密體山水新格..作品達到了『繁』的極致」。

換言之,王蒙的山水畫就是「獨以繁密取勝,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繪畫語言和構圖式」。最能體現他此一「密體山水」構圖密而不雜、繁而不亂、技法豐富的典型代表作就是「青卞隱居圖」和「密林高士圖」(又稱「夏山高隱圖」)。至於清初王翬則係南宗畫派主流卻又融合北宗畫派的大家。他「將黃公望、王蒙的書法性用筆與巨然、范寬的構圖完美地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華滋渾厚、氣勢勃發的山水畫風格。作畫喜好乾筆、濕筆並用,而且多以細筆皴擦,畫面效果比較繁密..構圖略感壅塞」。其具「密體山水」的代表性作品要有《虞山楓林圖》及《秋樹昏鴉圖》。

總而言之,在作畫方面周顥乃盡得王蒙、王翬密體山水畫之傳承;另一方面他又是「以畫入刻」第一人。換言之,我們也可以逕指周顥就是將密體山水畫具體而微地複製呈現在竹器雕刻上的佼佼者。因此,「密體山水」的竹刻作品自然成為周顥最為獨步傲人的成就。綜觀周顥在此一方面的非凡造詣,真可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名之。

二、「環轉式」構圖

一般而言,就作畫的操作來說,若在「獨幅」的紙面作畫,因其兩端不相連屬,故無須費神多慮畫幅的左右兩端是否相互連結、而且貫通順暢,只須思考單一畫面的佈局即可。可是,在圓筒形竹材上從事畫面運轉,尤其像「密體山水」佈滿整個圓筒,而且又層次繁複、輕重疊離的紋飾構圖,欲其 360°無接縫連貫銜接,可就得大費周章了。

事實上,環轉式構圖這個課題自「嘉定三朱」以降即受到相當重視與運用。具體的說,明末清初的早期竹人即「經常運用山壁做為媒介,並成為嘉定竹刻環轉式的構圖傳統之一」。試觀雙清館藏松隣.款「赤壁夜遊圖」筆筒與雲樵款「淝水報捷圖」竹雕筆筒,即可略知梗概。

按,傳統以山壁作媒介來形成環轉式構圖,事實上較為簡易平凡,在工藝表現上並無特別高超之技巧。反之,用環轉式構圖來展現「密體山水」畫於圓形的筆筒上,則是一項艱鉅費心的技藝。茲以周顥創作之「松壑雲泉圖」筆筒(上海博物館藏)與「深山訪友圖」(台北雙清館藏)筆筒為例,分別從對角角度切入去觀望同一筆筒的畫面,即便在斷面不同的拓印本中亦不難看出,均各形成一幅完整、悠美且天衣無縫的連貫景色。

換言之,不論你從任何一角度、或任何一點切入作為筆筒中心,左、右、上、下隨意展望之餘,一概毫無矯飾或勉強接連的觀感,反而均覺得是一幅幅獨立完美的畫面。

因此之故,我們可以說周顥不僅是三朱以來精於「環轉式構圖」的大師,更因他以此構圖方式呈現了「密體山水」畫的精華而更有青出於藍的架式。他此一異於常人的竹刻作品特色,尤其表現在疊層架屋、環環相扣、緊密結合的「密體山水」構圖之上。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切入觀望,通體圖案均能呈現出起迄合一、全圖連貫的整體感,以及起承轉合、錯落一體的舒暢感,而絲毫無牽強違和之憾。

周顥的竹刻技藝

根據《中國竹刻藝術》一書的歸納,「最普通的刻竹技巧包括下列數種:(一)毛刻、(二)淺刻、(三)深刻、(四)留青、(五)淺浮雕、(六)高浮雕、(七)透雕、(八)圓雕和最遲的一種(九)竹黃」。

的確,不同派別的竹刻藝術家,每每個別擅用某種不同的技法,凸顯與眾不同的差異風格。因此,吾人不得不承認「刻竹技法的認識,對刻竹的鑑定和分類均有幫助」。

至於「竹刻少陵」周顥的技巧為何,本文以為最中肯的論述,要屬《刻竹小言》中金西厓.所言:「在竹刻史中,芷巖乃一關鍵人物,刀法有繼承、有創新,更有遺響。」茲分述之:

1、繼承

根據《竹人續錄》作者褚德彝所言,他親見周芷巖刻山水「香筩」極多,亦曾目睹「芷巖」小印款之東方朔雕像。香筩者,「鏤(透)雕」之物,人物塑像則「圓雕」技法成之者也。

金西厓則在其《刻竹小言》中表示,嘗見芷巖款臂擱上陰刻文蕙草一株,「花萼刓剔極深」,並對此刀法自行以「陷地深刻」名之。

上述香筒、圓雕與臂擱,筆者雖未能有幸寓目,但衡諸作者之身分與地位,所言當屬不虛。故而周顥兼具諸此竹雕工藝,是個刻竹的多面高手,寧可信其為真。

按,施遠論及文人竹刻的雕刻形式時,指出「朱鶴開創的嘉定派竹刻是以深刻擅名的。這種『深刻』顯然不是後來所謂陽文深刻這種平面雕刻,而是指包括圓雕、鏤雕、浮雕、陷地深刻在內的各種立體、半立體的雕刻形式」。此一剖析誠乃得當之論。周顥既係《竹人錄》所謂「朱沈一鐙隱隱相繼而又神明變通」,自然具有前述傳統嘉定竹刻兼容並蓄的「深刻」基本手法,而能以各種刀法雕刻各種題材,故金西厓.稱其「於刻竹無所不能」,吾人謂之「眾技兼能」誠非虛言。

2、創新

事實上,周顥除了上述傳承的技法之外,最具有創新並為人稱許者,要屬其最主要的「陰刻」刀法,尤其將南宗畫法入竹刻,更被譽為「更出新意,別樹一幟,二百餘年首屈一指」。證諸實際,周顥大多數的傳世作品,確實幾乎都是「陰刻」而成。

周顥創新的「陰刻」刀法,有三個重點值得注意:

其一,周顥雖然掌握三朱以來建構的深刻技法,卻能跳脫傳統、自我蛻變,而改以完全不同面貌的陰文、淺刻刀法來表現他的竹刻藝術,進而從此改變了嘉定竹刻的流行風格,由上述多層次「深刻」轉而變為「陰刻」。此一蛻變,正是「嘉定三藝人傳」所謂「於松鄰父子、吳之璠、沈兩之之後,別樹一幟矣!」

其二,芷巖的「陰刻」功力相當精深,「其輪廓皴擦以一刀刓出闊狹淺深、長短斜整、無不如意。樹木枝幹,以一鈍鋒一剔而就,有如屈鐵刀痕爽利,不若用筆或有疲杳之病」,這就是所謂的「鐵筆淡描」。關善明在《虛心傲節》乙書中,以時代區分清代竹刻為六個派別或階段,其第三期即是以周芷巖為首的「鐵筆淡描派」。此派一出,蔚為風潮,嘉定竹刻的流行風格乃因而丕變已如上述。

其三,周顥的「陰刻」並不是單純的陰刻,而是一種以「陰刻」為主體但又局部與「淺浮雕」相結合的自創工藝。這一點,施遠在〈周顥的竹刻藝術〉乙文中有具體而微的闡述。扼要言之,「金元鈺是將三朱以來的深刻與浮雕法竹刻傳統比作繪畫中的『北宗』,因為這一類竹刻模擬物態、講求形似與裝飾性,..又將周顥創法的以陰刻模擬毛筆勾皴效果的竹刻比作繪畫中的『南宗』。..周顥將二者成功地融合起來,既有『用刀如用筆』的寫意畫神韻,又有深刻刀法的精鏤細琢,才可稱為『合南北宗為一體』。」

周顥竹刻擅長環轉式。(作者提供/翻攝)
周顥竹刻擅長環轉式。(作者提供/翻攝)

3、遺響

周顥的陰刻工藝,往往輕輕幾刀即成行雲流水、竹姿石影、山峻林茂。表面看來似乎簡捷輕易即可成就,故競相效仿學習者比比皆是,遂逐漸形成清代後期的竹刻山水,多以陰刻表現南宗畫法作為潮流。遺憾的是,大多數竹人對精深之淺、陰刻不求甚解,速食無方卻思欲輕易坐享「鐵筆淡描派」的盛名,以至為日後竹刻工藝逐漸走向膚淺、衰微埋下了伏筆。

金西厓.在《刻竹小言》中,就明白指出後起之人「多法南宗,不求刀痕鑿跡之精工,但矜筆情墨趣之近似。於是精鏤細琢之製日少,荒率簡略之作日多,其作畫刻竹之工力,又遠不逮芷巖。於是所作亦無足觀矣。芷巖之遺響若是,固非其始料所及也。」

俗語所謂「畫虎畫皮難畫骨」。形似而神異,則工夫之深淺好壞立可分判也。工藝之精、美、神、奇既失,則竹刻為人鍾愛之價值不復續存,難怪此業終趨沒落矣!撫今思昔,良深感慨!

*作者為國票證券董事長,同時寄情於文物藝術,主持「雙清文教基金會」,骨董收藏資歷逾30年。曾任國票金控董事長、寒舍董事長、「清翫雅集」暨「中華文物學會」理事長。現任中華文物保護協會副理事長、中華文物學會常務理事、中華印石收藏協會常務理事、紙風車文教基金會董事等。本文選自作者編著之《竹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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