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藝術，易學難精，成為角兒的人，台上一分鐘，台下豈僅十年功！更要能在藝術表演上，展現成長幅度和自我挑戰，才能得贏得最終落幕時，更多的尊敬和喝采。
戲曲藝術，難在這份上，奧妙，和功力、魅力等量齊觀，也在這份上。
15年前，由國光劇團自北京崑劇團延攬入團，京崑兩門抱、人稱「溫帥」的一等小生溫宇航，以及台灣新生代京劇武生小將李家德，在國光劇團甫落幕的春季公演《開春宴》中，一位，自選南戲之祖，難度非常之高的男版《琵琶記》，在五十歲之際，以將自身崑曲造詣揮灑的淋漓盡致的精彩演出，和「自找的辛苦」（溫宇航語），實現自己引頸期盼多年的藝術願望。
另一位，則挑戰三年前拿下傳藝金曲獎最佳新秀的同齣戲《陸文龍》，三年前、三年後，自探成長幅度。果然從眾人期待的新秀小將，躍昇為舞台上異常閃耀的武生星星。
兩場演出，台前盡展藝術神采泡泡，背後，則是崑曲少帥，和京劇小將自我挑戰、嚴苛辛苦的藝術之旅。
「哈哈！宇航呀宇航，以此種方式選演《琵琶記》，這是你自找的辛苦！但卻使我在五十歲生日前，得以實現引頸期盼多年的藝術願望！」
崑曲「溫帥」溫宇航用這種方式，笑談自己的「自討苦吃」。
也談他如何分次因緣際會地習得琵琶記，從北京、紐約、台北，一路帶著、掖著、甜蜜地珍藏和醞釀著，最終自動請纓，在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得知他的心願後，得以在台灣舞台實現藝術之夢。
這也該是北京而來，落腳台灣15年，溫帥宇航，獻給這一方土、一群人的一份大大祝禮。
溫宇航表示，《琵琶記》是一齣十足的崑曲唱功大戲，無論生、旦都是從頭唱到尾。以如今串折方式呈現，更是對演唱功力的大考驗。尤其是其中罕見曲牌、獨特曲風，在別的戲劇作品中是看不到的。
光有唱功還不夠。溫宇航說，蔡伯喈（蔡邕）的腳色設定從巾生、小冠生、一直貫穿到大冠生，各有家門功法，考驗著表演者對人物的全面掌握度。
其中，更有獨到的表演樣式如：黃門官的近八百字、超大段貫口《黃門賦》；超長的「入破」至「出破」七曲連唱；〈書館〉中三人見面，演員須以「三角撐」的默契表演，在繁音促節中不斷扯位處理，其間，夾雜著緊鑼密鼓，溫宇航說，這正是崑曲表演中「風火戲」的表演特色。
而最後，蔡伯喈竟然是以嘶叫般的聲色協以跪蹉步下場，再再考驗著演員身段基本功，嗓音撐持力。
溫宇航說，「這絕無僅有的表演樣式，只有在《琵琶記》可以集中看到，領略這許多的唯一。」
一曲《琵琶記》，包含42齣折子，溫宇航從中挑選了以主人翁蔡伯喈為主的四個折子串接，不做增刪，呈現純度最高的崑曲精髓，但展現男版的視角，呈現文人入仕之後，上對朝廷法綱，下對父母、髮妻的無奈和難以動彈。
其中，《書館》一折，還是由上海崑劇團蔡正仁親授。四折串接，連成一氣，「是非常高階的崑曲唱做大戲」。
藝術界的偵探眼光，果然神奇。掃到特出的藝術家，端出打磨許久的藝術精品，在《琵琶記》演出當天，果然引來諸多大佬和觀眾們慕名前來，千人座位，座無虛席。包括重量級，愛文學、更愛崑曲的文學大家白先勇也特意到場欣賞。
京劇界的徐中菲老師，讚宇航老師來台15年、在國光唱了好戲無數齣，「這也是他唯一唱到心坎兒裡、演的最淋漓盡致的一齣戲。」她盛讚，這麼難的戲，虧溫宇航堅持，讓大家得以看到，崑曲唱到極致的感人肺腑、 痛徹心扉。見識到一等小生，出神入化的崑曲造詣、舉手投足的細膩風采。
在這個年代，能推出一桌二椅 、純靠演員功力動人的戲，能以藝術精髓的高超細膩，聲色俱現，又哭又跪的耗神演出，讓席下人流下淚來，真是崑曲之美在台灣，一次堪稱「典範」的完美示範演出。
三年前，李家德才是戲曲學院大四實習生，以朱陸豪老師手把手傳授、王安祈教授編寫的一齣《陸文龍》，獲得傳藝金曲獎最佳新人獎，三年後，李家德再一次挑戰《陸文龍》，成長軌跡顯露無疑，更見成熟與大將之風，當年的新秀，已成長成為台上耀眼的武生星星。
那一天的戲曲中心，李家德擄獲所有觀眾的眼光，給了我們一個非常明亮、青春無敵、十分美好的陸文龍。
一個雙槍使得上窮碧落下黃泉，蘊藉有致、虎虎生風，白袍、粉帶，彷彿雙槍長在自己手上，曼妙如舞蹈的陸文龍。
一個年僅16歲，沙場新將，全金人京城裡最明亮的少年。一夕得知自己原來是宋朝名將遺孤，霎時，敵軍成故國，義父成殺父仇敵。
如安祈老師劇文所說，命運神奇，戰績、傳奇要靠自己創的「奇男子」。
經歷武松、閻羅夢等歷練，今天的李家德，撐起陸文龍角色，撐起場子，挑大樑，帶群戲，面觀眾，不見生澀。扮相面如冠玉，高挑的身形，厚底、大帶，扮相實在好極。
頭上翎子功，手上雙槍，腳底厚靴，功底紮實，工夫了得，卻不以「快」取勝。而是，「細膩、穩健、美姿、美技」。
上半場幾分鐘的大長段裡，單一鑼鼓點中，慢慢醞釀、慢慢施展，慢慢帶領台下觀眾入殼，引人進入閃亮少年的世界。
細膩的槍花，如蓮般開落。舞蹈家吳素君老師，甚至盛讚李家德的《陸文龍》，像名現代舞者。
雙槍提柳、提柳轉身、迎面花、背膀花、十字花、雙槍空拋。翎子功，繞翎、點翎、咬翎、掏翎。腿功，展現單腿平轉、跨腿踢腿、（三起三落、射雁探海亮相）一整套。台下觀眾叫好，又激賞。
這部分，真得自老師朱陸豪詮釋細膩的真傳，王安祈老師劇本的巧安排，還有李家德這些年自己積累的藝術想法。
李家德表示，其實這是他第三次演出《陸文龍》了，對於角色跟身段、技巧比較能掌握其中。這次演出中，有些東西他用的比較少一點，想不要那麼繁瑣，技巧上也有增加難度，例如，十字花第一次演出時沒加，那時候，朱老師教了、但沒放進去用，這次覺得，「可以露露了」。
我彷彿看見化身陸文龍的年輕武生，一樣，自信、明亮的笑容。
李家德說，這次演出身段，他多是以流暢與柔美、優雅的氣質來展現，相對於第一次演出，陽剛、硬朗的風格大一點，「這次演出的風格，我感覺適合這個人物」。
狐狸尾不繫到大帶裡面，也是李家德對自己的挑戰和試驗。他看到厲慧良前輩這樣子做，也想學習與展現這樣飄逸瀟灑的風格。
不過，他發現這樣有一個缺點，就是在要做爆發力的連續轉身時，因為狐狸毛會飄，一開始就全力使雙槍，打到狐狸尾的機會非常大，不能灌進全力，所以只能慢慢加力提升速度。但他認為，這樣視覺效果上沒有繫起來張力大，所以未來再唱，應該也還是會繫在大帶裡面， 以展現快慢、爆發、鬆弛的各種節奏。
好一個成長中的青春武生，好一個青春無敵德陸文龍！
除了李家德精彩的武藝，明亮又出彩的詮釋，《陸文龍》裡，我非常喜歡八大鎚的段落，武藝如舞、似陣，不佔太多篇幅，卻精巧展現兩軍對壘。
和第一場母親以一卷白綾拋出，身卻站立舞台邊側，衣衫白袖飄飄，憂傷、寫意。以及父親站立，直到金將允諾扶養文龍長大，不改其姓，才「倒殭」的精彩設計。
恭喜李家德，恭喜國光，和手把手傳授與協助他的朱陸豪老師、王安祈老師，天天打磨他聲腔的馬蘭老師，與所有演員們成就出的一齣戲，給我們一個非常明亮、十分美好、青春無敵的陸文龍！
記一個，崑曲少帥，與京劇武生小將，自我挑戰藝術道路的精彩展現。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藝文觀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