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閱讀與一段虛構的經歷《認識世界:西洋哲學史卷一》書摘

2021-04-24 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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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主角認為,摩尼教顯得更引人入勝,知識性也更令人滿意,於是擁護了該信仰社群九年之久。(示意圖/取自網路溫度計)

書中主角認為,摩尼教顯得更引人入勝,知識性也更令人滿意,於是擁護了該信仰社群九年之久。(示意圖/取自網路溫度計)

懷疑、閱讀與一段虛構的經歷

「從我十九歲那年讀了西塞羅的《荷爾頓西烏斯》一書引起我對智慧的愛好後,多少年月悠然過去了,大約十二年,我始終流連希冀於世俗的幸福,不致力於覓取另一種幸福,這種幸福,不要說求而得之,即使僅僅以嚮往之心,亦已勝於獲得任何寶藏,勝於自踐帝王之位,勝於隨心所欲恣享淫樂。可是我這個不堪的青年,在我進入青年時代之際已沒出息,那時我也曾向你要求純潔,我說:『請你賞賜我純潔如節制,但不要立即賞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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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敘述自己在歡愉的渴望與對自制力的追求兩者之間天人交戰的人,是一位三十二歲的修辭學教師,從位於現今阿爾及利亞的塔加斯特城因緣際會來到了米蘭,他是希波的奧古斯丁(Augustinus von Hippo)。他出生於西元三五四年,父親是娶了信仰基督教的柏柏女子為妻的羅馬官員;奧古斯丁終其一生都與自己的母親莫尼加(Monnica)保持密切的關係。他的母語是拉丁語,當他在迦太基研讀修辭學的那段期間,更精進了這門語言。他很早便認識了一位女性,與這名女性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並有一個兒子。他閱讀的西塞羅《荷爾頓西烏斯》是一部現已佚失並只因為幾句引言而為人所知的著作,它作為哲學概論探討的是典型的「協助理性戰勝情感」的希臘式主題。對於受到這類教育的奧古斯丁而言,自己母親信仰的基督教也沒有什麼用處;在他看來,摩尼教顯得更引人入勝,知識性也更令人滿意,於是擁護了該信仰社群九年之久。

在這個情況下,他在西元三八四年突然受到西羅馬帝國王室的徵召,當時帝國正風雨飄搖。君士坦丁在西元三二四年於新建立的君士坦丁堡設立了自己的政府所在地;四十年後,出於行政技術性的原因,皇帝瓦倫提尼安一世(Valentinian I.)將帝國分成東西兩個帝國。相較於東邊總體來說維持著經濟

與政治上的成功,西帝國陷入了大量的內政與外交問題;富有的人口從都市逃往鄉間,羅馬進入頹勢,稅收負擔達到最高點,而帝國的經濟陷入了衰退之中。同時間,帝國在北部、不列顛、高盧和日耳曼尼亞都開始失控,邊界不再固若金湯,軍隊的人員配備不足而且所得低落。西元三八三年,居住在特里爾

與米蘭的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在高盧被羅馬士兵活活打死。在這個世界歷史上千鈞一髮的危急情況下,奧古斯丁這位有才幹的修辭學家的政治要務,便是根據所有辯論術的規則為年僅十三歲的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II.)以及其政治背書,並且讚揚他。米蘭皇帝背後的強者是安波羅修(Ambrosius),他是一位充滿權力意識的主教,與追隨亞流的信徒之間勢不兩立;天主教會將他奉為四大教父中最年長的一位(其他三位分別為耶柔米〔Hieronymus〕、奧古斯丁與教宗額我略一世〔Papst Gregor I.〕)。

奧古斯丁擺脫了自己母親的影響,與他的情人先是一同搬到羅馬,緊接著遷至米蘭;然而,莫尼加卻尾隨在後,不讓自己的兒子離開視線半步。在安波羅修和朋友的耳濡目染之下,奧古斯丁開始閱讀新柏拉圖主義著作的拉丁文譯本;他並不熟諳希臘文,僅是靠著閱讀波菲利的通俗著作才輾轉認識普羅丁。

這名來自非洲的修辭學教師拋棄當時令他印象深刻的一切知識,包括摩尼教與阿爾克西拉烏斯領導的「新學院」的懷疑性著作。向波菲利與普羅丁學習,便意味著要認清理性的使命、帶有思辨地返回其神聖的根源;感官世界則相對而言不原本、非真實又虛假的。奧古斯丁同時也學習到,根本不存在與反

神聖原則同等級的惡;如同前述,對普羅丁而言,惡只不過是善在人類之內的缺乏。奧古斯丁擺脫摩尼教將世界一分為善惡兩邊的激進思維,從此時起,他的看法就和新柏拉圖主義者一樣,只有太一存在。而太一就是善,也就因此是上帝;相反地,惡不過是人類之中神的遠離,這應該被克服。由此看來,新柏拉圖主義似乎是幫助奧古斯丁從摩尼教徒轉向基督教的橋樑。

柏拉圖主義的文獻會被誤解含有某種深層宗教的意涵,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正如我們見看到的,亞歷山大城的斐洛就曾將柏拉圖放進猶太教的信仰中作解釋。西元二世紀與三世紀之時,亞歷山大城的克勉(150-215)與俄利根(185-254)這兩位偉大學者皆透過基督教的有色眼鏡閱讀柏拉圖主義的著作;後者尤其將基督教與柏拉圖主義大力融合,以至於後來在奧古斯丁的時代出現了,是否該讓俄利根的理論背負異端惡名的激烈爭執。

我們無從得知,當奧古斯丁向基督教敞開心胸時,內心到底經歷了什麼事。他的《懺悔錄》(Bekenntnisse)是一種全新的文學型態,是以禱文形式寫成的關於他人生經驗的報告;它呈現了奧古斯丁陷入各種劇烈的內心交戰,他對母親的愛以及對女人的強烈情色欲望都讓他感到迷惘;他所應該做的,是禁欲退出世界,還是應該開創出一番事業?救贖在哪裡?他應該遵循什麼準則?是什麼支持著他?

奧古斯丁後來在《懺悔錄》當中寫道,他「已經成為讓自己想破頭的大疑問」。他為什麼不快樂?是因為他的靈魂離上帝太遙遠嗎?我們只能從一段嚴重美化過的壯麗皈依經歷得知他改信基督教的過程,據說他在自己米蘭居所的院子裡經歷了幻象:我「帶著滿腹辛酸痛哭不止。突然我聽見從鄰近一所屋中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我分不清是男孩子或女孩子的聲音,反覆唱著:『拿著,讀吧!拿著,讀吧!』……我壓制了眼淚的攻勢,站起身來。我找不到其他解釋,這一定是神的命令,叫我翻開書來,看到哪一章就讀哪一章……我抓到手中,翻開來,默默讀著我最先看到的一章:『不可耽於酒食,不可溺於淫蕩,不可趨於競爭嫉妒,應被服主耶穌基督,勿使縱恣於肉體的嗜欲。』我不想再讀下去,也不需要再讀下去了。我讀完這一節,頓覺有一道恬靜的光射到心中,潰散了陰霾籠罩的疑陣。」

我們沒有理由相信這則記載的真實性,因為奧古斯丁先前在《懺悔錄》裡便提到,閱讀新柏拉圖主義者的著作如何開啟了他對基督教的眼界。就連他在所謂的皈依經歷之後寫下的頭幾部作品之一——《論幸福生活》——裡頭,也不見關於皈依經歷的任何一個字,而是只有閱讀的經驗與安波羅修講道文是他改信基督教的動機。

然而,奧古斯丁顯然認為自己必須編造一段特殊的經歷。因為,教會的重要人士不若柏拉圖主義者、逍遙派學者、伊比鳩魯主義者或斯多噶主義者,是靠著反覆思辨而成為基督徒的。啟示宗教的特色之一就在於,信仰是揭露於一段皈依經歷之中——通常是一場幻覺或幻聽。這讓我們聯想到保羅在前往大馬士革途中的改宗、君士坦丁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前夕的十字記號幻象,抑或是聖安東尼(Heiliger Antonius)透過一席上帝話語而轉向今後在沙漠中的隱士生活。

奧古斯丁沒有遷往沙漠,但他離開了米蘭,為的是與母親、妻子及孩子一同在某個附近名叫開西齊亞根的村落定居。他在這個地方開始活躍地寫作,可是卻在不到一年後便返回米蘭並受洗。莫尼加在那之後不久便逝世了,爾後奧古斯丁渡海來到塔加斯特城,為了以修道士的身份在那裡生活。然而,教會對他卻還有更遠大的打算。西元三九一年,他在離塔加斯特城不遠的希波被授予神父的聖職,並在四年後成為主教。他最重要的任務是增強富有的北非教會,以對抗眾多異端份子……

《西洋哲學卷》書封。(商周)
《西洋哲學卷》書封。(商周)

*作者為哲學家、政論家、作家、媒體出版人。著作如《我是誰》(啟示,二○一○)、《愛情的哲學》(商周,二○一五)以及《無私的藝術》(啟示,二○一二)皆為國際暢銷書,共被翻譯成超過四十種語言。本文選自商周出版新書《認識世界:西洋哲學史卷一從古代到中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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