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青年Andy,在反送中暴亂後流亡到台灣好一段時間了,他說,就像是日本漫畫改編的網飛影集《今際之國的闖關者》的劇情,一群很普通的人,突然遇到城市遽變,慌亂地加入一場生存遊戲。
Andy來台後,面臨了許多困難---簽證、身分、就業、就醫、財務、思鄉等等。許多困難,跟台灣政府之前Over Promise,之後的不聞不問,似乎都有關。儘管如此,問他流亡台灣的感覺,他還是說: 台灣就是「善良、講道理、有人情味」。
談到「反送中」,Andy說,他覺得叫「光復行動」更貼切。
他說,因為當初雖是始於逃犯條例修訂而發生的一連串示威,但到後面大家發現,香港很多的社會問題慢慢浮現,例如在屯門有一些賣淫的問題、或是元朗黑幫份子。所以,他覺得這個運動其實應該叫光復行動,是想要把香港光復成從前繁榮、治安良好的一面。
33歲的Andy,太年輕,1997香港回歸時,他只有9歲。很多香港「故事」,他不知道。
賣淫,從來就沒在香港絕跡過,或者應該說,從來沒有在任何國家絕跡過,無論是民主國家還是極權國家。香港回歸前,九龍最熱鬧的地區,野雞滿街走。香港,哪裡是回歸以後才沉淪的?
廉政公署沒成立前、英國統治下的香港基本上就是亞洲著名的黃都,警界貪汙、黑幫橫行、治安敗壞。那可不是北京政府的「大內宣」!包括「五億探長雷洛」在內的黑幫警匪片,幾乎全是在回歸前拍攝的。那時,北京根本還沒有「長臂管轄」香港。
記憶沒錯的話,香港榮獲亞洲最安全城市的殊榮,是回歸後的事兒。Andy希望將香港光復成治安良好的一面,究竟指的是哪個時間點呢?至於香港的繁榮,根據西方媒體和經濟和信用評等機構的評分,回歸後的香港,繁榮更勝回歸前。Andy希望光復香港的繁榮,又是要回到那個時間點呢?
「光復」兩個字的意思,Andy可能不太明白。維基百科對光復一詞的說明是:「一個原本屬於某國的領土遭他國侵略後,再行使手段將領土奪回。」三民書局出版的《大辭典》,對光復一詞的解釋是:恢復舊業。《南齊書・芮芮努傳》「光復中華,永敦鄰好。」中華民國教育部編訂的《國語大辭典》,同樣是引《南齊書芮芮努傳》,但說得更白話:失去再收回。
中文的意思,光復個詞兒,指涉的就是收回失去的領土、政權、權力、事業。再怎麼白話,都不會有人說要光復失去的感情、戀人、治安、繁榮。
也因此,當反送中、反修例的群眾中,有人高舉「光復香港」的黑旗時,執政當局自然而然地會認為,那是叛亂的先兆,是西方勢力要奪回香港的跡象。何況,「光復香港」的旗幟,往往還伴隨著「時代革命」的黑旗!經歷過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目睹血淋淋鬥爭、人頭落地的中國看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八個字,無論如何算不得是言論自由的範疇。國語文程度稍差的港青,在這件事情上,不是被利用了,就是被自個兒的國語文程度給耽誤了。
Andy畢竟太年輕了。年輕的Andy或許不知道上一輩香港人的某些行為,在不知不覺中,種下了他必須流亡台灣的種子。隨手舉幾個「香港故事」吧。
改革開放後,香港的勞力密集的產業移往廣東沿海,香港的中小型企業家、貿易商、銷售員、大貨車的司機、紛紛湧向廣東。壓榨陸工,攫取暴利,包二奶、搞洗浴、做桑拿。回歸多年後,深圳依舊是香港男人的後花園,深圳的二奶村依舊鶯鶯燕燕、盛況空前。
莫說港人欺負陸人。回歸前,銅鑼灣、彌敦道、大小餐廳、商家的夥計,開迪士(Taxi)的司機,那一個不欺生?聽不懂廣東話,無論是台胞、還是東南亞華人,一律「宰殺」。獨獨聽到了英語,港人才換上了一副笑臉。
回歸前後,港幣幣值大於人民幣,香港街頭換匯,往往還要讓持有人民幣的顧客,多吃點虧。漸漸地,港幣與人民幣齊平,再過不久後,人民幣幣值大於港幣,然而,實際交易,許多店家還是依照港幣標價收取同等數額的人民幣。
大陸經濟崛起後,大陸沿海居民以自由行方式湧進港九掃貨,大陸富豪來港置產、陸企紛紛來港上市,在陸方看來,這是照顧香港,創造就業機會,創造繁榮。可看在港人眼裡,陸人粗俗無禮,抬高了房價股價,拉低生活品質,孰忍孰不可忍。
這些故事,同樣發生在台胞進軍大陸市場的過程。不說誰對誰錯,但說明了在經濟發展過程中,享有經濟優勢的族群,確實會藉著經濟優勢,歧視、欺負經濟的弱勢者。當經濟優勢逆轉時,過往的經濟優勢者倒轉成了被歧視、被欺負的弱勢者,心理的不平、怨恨和憤怒,可想而知。不平、怨恨和憤怒,積累久了,無法宣洩,一旦爆發,極容易被煽惑成群眾運動、甚至暴動。
說這些故事,或許簡化了Andy所經歷的一切。不過,個人和集體的記憶,往往是選擇性的,選擇性的記憶,讓我們錯誤地擁抱了某種幻覺,以為那從來不存在的美好年代,可以透過群眾運動將其Reset回來。
Andy說,台灣就是「善良、講道理、有人情味」,Andy或許不知道,兩岸沒有交流前,台灣對香港人是很歧視的,歧視港人南蠻鴃舌,連國語都說不好;歧視港人受英國殖民統治;說香港是文化沙漠;也很少民間企業願意留任香港僑生在台工作,更不說將女兒嫁給香港人了,台灣人勉強可以接受的,只有港片和港星。
那麼,香港回歸、兩岸交流後,台灣人對香港人的刻板印象改變了嗎?不再歧視港人了嗎?港人對台灣的看法改變了嗎?反送中抗爭爆發後,台灣人真的關心香港人嗎?台灣當局真心關心香港人權和民主問題嗎?台灣的聲援,真的讓反送中運動有了更好的結果嗎?Andy流亡來台後,台灣當局幫了多少忙?又幫了多少Andy的「手足」?
這些問題,無須我回答,Andy心裡應該是透亮的。Andy說台灣就是「善良、講道理、有人情味」,其實,說這話的Andy才真是善良的。
33歲的Andy,離開香港那個「今際之國」,闖進了台灣這個「今際之國」也取得了台灣這個「今際之國」的居留權,然而,善良如他,是否又將遇到另一次的遽變,而被迫闖進另一個「今際之國」呢?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