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大盜─立志做偷兒的故事:三毛典藏版《流浪的終站》選文

2021-04-0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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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三毛提及,想當小偷的想法是從模範家庭裡落選後萌生。(取自pixabay)

作家三毛提及,想當小偷的想法是從模範家庭裡落選後萌生。(取自pixabay)

說起來我們陳家,因為得自先祖父陳公宗緒的庇蔭,世世代代書香門第,忠厚傳家。家產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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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家譜《永春堂》裏,不但記載子孫人數,帳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筆一畫寫得清清楚楚。

我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裏,照理說應該是人人必爭、家家必買的童養媳,其實不然。這拿《聖經》上的話來說,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樹,我卻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這個敗家女,就這樣把家產一甲兩甲的給敗掉了。

自我出生以來,我一直有個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鎖在我的心裏,學會講話之後,更是守口如瓶,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給他們來個不認帳,不透露半點口風。

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這麼神秘呢?我現在講給你一個人聽,你可別去轉告張三李四,就算你窮不住了,出賣了我這份情報,我這樣一個只有三毛錢的小人物,你也賣不出好價錢來的。

我再說,自我出生以來,就明白了我個人的真相,我雖然在表面上看去,並不比一般人長得難看或不相同,其實不然透了。

「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裏面還是空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連幅壁畫都沒有。我沒有腦筋,沒有心腸,沒有膽子,沒有骨氣,是個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個比方來說,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樣,他們坐了飛盤子,悄悄的降落在地球上,鬼混在這一批幸福的人群裏面,過著美滿的生活,如果你沒有魔眼,沒有道行,這種外星人,你是看他們不出,捉他們不到的。

我,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我並不喜歡做空心的人,因為裏面空蕩蕩的,老是站不住,風一吹,旁人無意間一碰,或是一枝小樹枝拂了我,我就毫無辦法地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

我自小到14歲,老是跌來跌去,摔得鼻青眼腫,別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別的沒有,淚腺和脾氣倒是很爭氣,只要一跌,它們就來給我撐面子。

14年來,我左思右想,這樣下去,不到20歲,大概也要給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幹什麼才好呢?想來想去,只有學學那批不要臉的小日本鄰居們─做小偷。

這個世界上那麼大,又那麼擠,別人現成的東西多得是,我東摸一把,西偷一點,填在我的空洞洞裏,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嗎?

這決定一下,我就先去給照了一張X光片子。

醫生看了一下,說:「是真空的,居然活了14年,可敬之至。」

我唰一順手抽了那張空片子,逃回家來,將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檔案。

20年後再去照它一張,且看看到時候將是不是一條貨真價實的好漢。

我因為沒有心,沒有膽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當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給的靈感,卻沒有真正的去進行過,任著自己度著漫無目的的歲月。

有一年,街坊鄰居們推舉我們家做中山區的模範家庭,區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認識我父母親的為人,但是他們很仔細,又拿了簿子來家裏查問一番。

問來問去,我們都很模範,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時經過客廳,給那位先生看到了。

他好奇的問我母親:「咦,今天不是星期天,妳的女兒怎麼不上學呀?」

我母親很保護我的說:「我這女兒身體不好,休學在家。」

他又問:「生什麼病啊?看上去胖胖的啊?」

母親說:「生的是器官蜂巢狀空洞症,目前還沒有藥可醫,很令人頭痛。」

那次模範家庭的提名,竟因為我生了這種怪病,我們全家都被淘汰下來。那位先生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樣的。

那夜我靜靜的躺在黑暗裏,眼角滲出絲絲的淚來。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種心情之下打好了基礎。

說起世上的偷兒來,百分之一百是貪心勢利、六親不認的傢伙。我當年雖然沒有拜師,悄悄出道,這個道理不用人教,卻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東張西望,眼睛不放過家裏一桌一椅,最後停留在我親生父母身上,要實習做偷兒,先拿他們來下手,被捉到了也好辦些,不會真正交給警察局。

我仔細的打量打量這2個假定受害人。他們為人方正本分,對自己刻苦、謹嚴,對旁人寬厚憐憫,做事情負責認真,對子女鞠躬盡瘁,不說人長短,不自誇驕傲,不自卑,不自憐,積債不會討,付錢一向多付─

我從來沒有好好計算過自己父母大人,今兒這麼細細一看,他們這2位除了外表風度神采還對付得過去之外,這裏面那些東西,可早已過時啦!不時興的渣子啦!別人不要的東西,他們卻拿來當珍珠寶貝啦!再加上幾十年前碰到一個「基度山大伯爵」之後,這2個人變得越來越傻,愚不可及,連我這空心人,要偷偷他們可也真沒有什麼好處。

想想偷兒就算實習階段,這2個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試,不偷,不偷。

出門去打了一個圈子,空心人餓了14年,頭重腳輕,路都走不穩,這一累,摸著牆爬回家來,不再考慮,趁著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們那點不可口的東西,拿來塞了下去,消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這個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

偷了自己父母,不動聲色,眼看案子沒發,看準姐姐,拿她給吃下去,做下一個受害者。

這個女娃兒,大不了偷兒2、3歲,溫柔敦厚,念書有耐性,對人有禮貌,冬天騎車上學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鍋飯不翻胃,2隻瘦手指,指甲油不會塗,彈鋼琴、拉小提琴卻總也不厭─我將她翻來覆去看,又是一個傻瓜。

請妳學音樂,就是要妳做歌星賺大錢,妳怎麼古典來古典去,鼻子不去墊高,頭髮不去染黃,妳這一套不時髦,不流行,我想來想去不愛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妳一點點,心裏可是不甘心不情願。

案子既然是在家裏做開的,只好公平一點,給它每個人都做下一點,免得將來案發了不好看。

大弟弟我本來是絕對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氣鬼,發起脾氣來老是咬人的腳,我一旦偷他還了得嗎?先不給他咬死也算運氣了。

有這麼一天,老虎回來了,走路一跛一拐,長褲子蓋著老虎腳,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等老虎吃完飯,怕熱,脫了長褲看電視,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聲大叫,招來全家大小爭看老虎。

這隻花斑大虎,從爪子到膝蓋,都給皮肉翻身,上面還給武松縫上了一大排繩子哪。

空心人蹲下來,一聲一聲輕數虎爪上的整齊針線,老虎大吼一聲:「看個鬼啊!我跌破了皮,妳當我是怪物?」

空心人靈機一動,一吼之間,老虎膽給偷吸過來了,這傻畜牲還不知不覺,空心人背向失膽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說,老虎也是小氣鬼,小氣鬼也,你丟我撿也。

空心偷兒流鼻涕,向老虎要衛生紙,他老給半張。偷兒半夜開大燈偷顏如玉,他給送支小蠟炬進來好作案。姐夫請吃統一牛排,這隻飢餓的虎居然說:「我不吃牛,我吃鈔票,你請餵我現款最實惠。」

你說這隻陳家虎,小氣鬼,是真的吧!他又是個假的。

永康街那個職業乞丐,你且去問問看,這好多年來,是不是有隻花毛大虎爪,老是50、100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麵?這一隻寶寶,真是又傻又假,紙老虎也。

偷兒偷了他那麼一點點仁心仁術,節儉實在,也真沒高了多少道行。虧本虧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傑,值得一偷。

沒想偷兒不看牢他,這師大附中的「良心紅茶」給他打球口渴時喝多了,別的倒也沒什麼,肚子裏一些好東西,都給這紅茶沖來沖去就給良心掉了。

看我這個弟弟,「排座次」是倒數第一,論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學識,樣樣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內心方方正正。這還不算,乒乓、撞球、橋牌,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興奮落淚。

空心偷兒靜待此弟慢慢長成,給他偷個昏天黑地。

這個么弟,父親花了大錢,請他繼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將這吹牛、拍馬、勢利、鑽營、諂媚、詐欺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當年沒趕上的東西,給去用功念來,好好大顯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么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學,他不修;登龍術,他不練;學業已竟,大器未成也,嗚呼。

這是么傻!么傻!

偷兒看看這個毛毛,一無可偷,嘆了口氣,還是出去作案子吧!

偷兒全家可是傻門忠烈,學不到什麼高來高去的功夫,罷也!  罷也!

出了家門,獨行俠東家一轉,西家一混,六親不認,好友照偷,這才發覺,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兒得意滿志,忙得不亦樂乎。

「白雲堂」給她偷山換水,邵大師給她一園芳草花卉、蟲魚飛鳥一網兜收。「製樂小集」難得趕集,偷兒卻也食了他們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國,偷兒啃下他現代文學。祝老夫子打一個瞌睡,英詩放在袋裏叮叮噹噹逃著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來照賊路。「五月畫會」「七月不會」時,斑斑點點,方塊線條,生吞活剝硬「會」下去。

詩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風上」,偷兒在去年的夏天撥開叢叢的水柳去找林達。惠特曼的頭髮長得成了他墳上的青草,一個不會吹口哨的少年輕輕給他理一理。荷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別告訴旁人是誰偷了他的靈魂之窗。伊索原來就是奴隸,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隻蛤蟆。沙林傑在麥田裏捕來捕去,怎也捕不到我這寶貝。海明威你現在不殺他,他將來自己也殺自己。

畢卡索的馬戲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蘋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給偷兒在草地上一早餐給吃了下肚─

達立的軟錶偷來作案更精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全給一個一個偷上床。《獵人日記》是偷兒又一章,只有《罪與罰》,做賊心虛,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問,妳這個偷兒專偷文人,都是又窮又酸的東西,要它來幹嘛?

不然,不然,你可別小看了偷兒,這些地糧只是拿來塞塞肚子的,真正好東西還在後頭哪─

幾年下來,偷兒積案如山,已成紅花大俠。一日裏,偷了中華機票,拜別父母兄弟,飄洋過海,向這花花世界、萬丈紅塵裏捨命奔去。

20210319-《夢中的橄欖樹》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書封。(皇冠)
《夢中的橄欖樹》《流浪的終站》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書封。(皇冠)

*作者三毛(1943~1991),本名陳懋平,大學三年級第一次遠走他鄉後,便開啟她一生對流浪的追求。後來她走得更遠,遠到天涯海角的撒哈拉沙漠,讓華文世界吹起了一股「三毛熱」,也將「流浪文學」推向顛峰。本文選自《流浪的終站》30週年紀念典藏版(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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