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是抗戰末期出生的「戰爭兒童」,可是在我父母的愛護下,一向溫飽過甚,從來不知物質的缺乏是什麼滋味。
家中4個孩子,只有我這個老二,怪異的有拾廢物的毛病,父親常常開導我,要消費,要消耗,社會經濟才能繁榮,不要一塊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個幾十年。這些道理我從小聽到大,可是,一見了尚可利用的東西,又忍不住去撿,撿回來洗洗刷刷,看它們在我的手底下復活,那真是太快樂的遊戲。
離開了父母之後,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生命裏也有好幾年沒有再撿東西的心情。無家的人實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蕩蕩的桌椅就知道這公式化的房間不是一個家。
那一陣死書念得太多,頭腦轉不靈活,心靈亦為之蒙塵,而自己卻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竟在教科書本中度過實是可惜。
不再上學之後,曾經跟其他3個單身女孩子同住1個公寓,當時是在城裏,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麼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而雜誌,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當時,看見自己變出了如此美麗的魔術,拾荒的舊夢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來,那等於發現了1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動自己的。
到那時為止,拾破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並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的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麼美妙的滋味。
等我體會出拾荒真正無與倫比的神秘和奇妙時,在撒哈拉沙漠裏,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鎮外垃圾堆裏翻撿的成績,佈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那是整整2年的時間造成的奇蹟。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過去小學老師曾說:「要拾破爛,現在就可以滾,不必再念書了!」她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學校可以滾出來,書卻不能不念的。垃圾雖是一樣的垃圾,可是因為面對它的人在經驗和藝術的修養上不同,它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和回報。
*作者三毛(1943~1991),本名陳懋平,大學3年級第一次遠走他鄉後,便開啟她一生對流浪的追求。後來她走得更遠,遠到天涯海角的撒哈拉沙漠,讓華文世界吹起了一股「三毛熱」,也將「流浪文學」推向顛峰。本文選自《夢中的橄欖樹》30週年紀念典藏版(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