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最嫵媚的花園:三毛典藏版《夢中的橄欖樹》選文

2021-04-0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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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三毛提及,拾破爛是她自小的喜好。(取自微博)

作家三毛提及,拾破爛是她自小的喜好。(取自微博)

在我的小學時代裏,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當時,我們全科老師是1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捨不得離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的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聽老師習慣性的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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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常常被指名出來罵的1個。一星期裏也只有2堂作文課是我太平的時間。也許老師對我的作文實在是有些欣賞,她常常忘了自己叫罵我時的種種可厭的名稱,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

有一天老師出了1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揮,並且說:「應該盡量寫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下課時間還有多,老師坐在教室右邊的桌上低頭改考卷,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妳的作文念出來。」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聲朗讀起來。

「我的志願—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遊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的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這……」

念到這兒,老師順手丟過來一隻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我一嚇,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著受罰。

「什麼文章嘛!妳……」老師大吼一聲。她喜怒無常的性情我早已習慣了,可是在作文課上對我這樣發脾氣還是不太常有的。

「亂寫!亂寫!什麼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老師又大拍桌子驚天動地的喊。

「重寫!別的同學可以下課。」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於是,我又寫: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裏,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第2次作文繳上去,老師畫了個大紅X,當然又丟下來叫重寫。結果我只好胡亂寫著:「我長大要做醫生,拯救天下萬民……」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並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願。」

我那可愛的老師並不知道,當年她那一隻打偏了的黑板擦和2次重寫的處罰,並沒有改掉我內心堅強的信念,這許多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越拾越專門,這個習慣已經根深柢固,什麼處罰也改不了我。當初胡說的什麼拯救天下萬民的志願是還給老師保存了。

說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可以說是沒有現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樹葉一折當哨子,破毛筆管化點肥皂滿天吹泡泡,5個小石子下棋,粉筆地上一畫跳房子,粗竹筒開個細縫成了撲滿,手指頭上畫小人臉,手帕一圍就開唱布袋戲,筷子用橡皮筋綁綁緊可以當手槍……那麼多迷瘋了小孩子的花樣都是不花錢的,說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學時順手撿來的。

我製造的第1個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來的。那是一枝弧形的樹枝,像滾鐵環一樣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樹枝點到了誰誰就死,這個玩具明明不過是一枝樹枝,可是我偏喜歡叫它「點人機」,那時我3歲,就奠定了日後拾荒的基礎。

拾荒人的眼力絕對不是一天就培養得出來的,也不是如老師所說,拾荒就不必念書,乾脆就可以滾出學校的。

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田間小徑上慢吞吞的遊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它起來玩。

有時是1顆彈珠,有時是1個大別針,有時是1顆狗牙齒,也可能是1個極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1只小皮球,運氣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1角錢。

放學的那條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來也頂好不要成群結隊,1個人玩玩跳跳撿撿,成績總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閒閒一飄,就知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時代,我曾經發狂的愛上一切木頭的東西,那時候,因為看了一些好書,眼光也有了長進,雖然書不是木頭做的,可是我的心靈因為啃了這些書,產生了化學作用,所謂「格調」這個東西,也慢慢的能夠分辨體會了。

13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鋸樹,鋸下來的大樹幹丟在路邊,我細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緣,顧不得街上的人怎麼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寶貝也似的當藝術品放在自己的房間裏,一心一意的愛著它。

後來,發現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裏的一塊好木頭上洗衣服,我將這塊形狀美麗的東西拾起來悄悄打量了一下,這真是寶物蒙塵,它完全像復活島上那些豎立著的人臉石像,只是它更木頭木腦一點。我將這塊木頭也換了過來,搬了一塊空心磚給阿巴桑坐著,她因為我搶去她的椅子還大大的生了一場氣。

在我離家遠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說堆滿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來的好東西。當時我的父母一再保證,就是搬家,也不會丟掉我視為第二生命的破銅爛鐵。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當時的畫室,讚不絕口,也有一些親戚們來看了,直截了當的說:「哎呀,妳的房間是假的嘛!」這一句話總使我有些洩氣,對於某些人,東西不照一般人的規矩用,就被稱做假的。

我雖然是抗戰末期出生的「戰爭兒童」,可是在我父母的愛護下,一向溫飽過甚,從來不知物質的缺乏是什麼滋味。 

家中4個孩子,只有我這個老二,怪異的有拾廢物的毛病,父親常常開導我,要消費,要消耗,社會經濟才能繁榮,不要一塊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個幾十年。這些道理我從小聽到大,可是,一見了尚可利用的東西,又忍不住去撿,撿回來洗洗刷刷,看它們在我的手底下復活,那真是太快樂的遊戲。

離開了父母之後,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生命裏也有好幾年沒有再撿東西的心情。無家的人實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蕩蕩的桌椅就知道這公式化的房間不是一個家。

那一陣死書念得太多,頭腦轉不靈活,心靈亦為之蒙塵,而自己卻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竟在教科書本中度過實是可惜。

不再上學之後,曾經跟其他3個單身女孩子同住1個公寓,當時是在城裏,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麼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而雜誌,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當時,看見自己變出了如此美麗的魔術,拾荒的舊夢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來,那等於發現了1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動自己的。

到那時為止,拾破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並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的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麼美妙的滋味。

等我體會出拾荒真正無與倫比的神秘和奇妙時,在撒哈拉沙漠裏,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鎮外垃圾堆裏翻撿的成績,佈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那是整整2年的時間造成的奇蹟。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過去小學老師曾說:「要拾破爛,現在就可以滾,不必再念書了!」她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學校可以滾出來,書卻不能不念的。垃圾雖是一樣的垃圾,可是因為面對它的人在經驗和藝術的修養上不同,它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和回報。

20210319-《夢中的橄欖樹》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書封。(皇冠)
《夢中的橄欖樹》《流浪的終站》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書封。(皇冠)

*作者三毛(1943~1991),本名陳懋平,大學3年級第一次遠走他鄉後,便開啟她一生對流浪的追求。後來她走得更遠,遠到天涯海角的撒哈拉沙漠,讓華文世界吹起了一股「三毛熱」,也將「流浪文學」推向顛峰。本文選自《夢中的橄欖樹》30週年紀念典藏版(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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