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紅觀點:給性騷擾受害者的一封信

2017-11-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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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呼籲性騷擾受害者站出來,將能鼓勵那些曾有同樣經驗,或仍在經歷同樣經驗的同學,打破沉默,揭發性犯罪,這會是整個社會一場瓦解性別宰制的奮鬥。圖為菲律賓的女學生走上街頭,抗議性騷擾的情況始終沒有改善。(資料照,美聯社)

作者呼籲性騷擾受害者站出來,將能鼓勵那些曾有同樣經驗,或仍在經歷同樣經驗的同學,打破沉默,揭發性犯罪,這會是整個社會一場瓦解性別宰制的奮鬥。圖為菲律賓的女學生走上街頭,抗議性騷擾的情況始終沒有改善。(資料照,美聯社)

當你懷抱着憧憬,離鄉背景,來到英國一所知名大學求學時,你預見的是完善的校育機構和優良師資,你期待的是友善的學習環境和不斷給予你支持的校方和老師。做為一位碩士班的留學生,你特別期待學校提供的學術研究的機會,特別是在知名教授的指導下,你盼望能拼出一番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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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入學後,你曾感覺學校對留學生並不是太在意,在校園生活適應方面,你一切都得自己來。不過,你告訴自己,那不重要,系上有不少東亞國家來的學生,學生之間多多互動就行了。你很認真的修課,你的社會生活就限於和其他會說漢語的學生來往。有時候,你感覺好像還沒真的來到英國。

不久,你被介紹給一位知名教授,希望他能在學習各方面給予指導。這位教授名氣大,會是你專業上的重要指導人和推薦人,在許多人眼裡,他可說是留學生未來學術發展的後盾。在中西學術界裡,他代表了學術交流的橋樑,也為學校引進了不少資源。這樣國際聞名的招牌教授,你心裡想,能見到他,得到他的指導,將是你的榮幸。

一封email的介紹後,教授先生說,他可當你的指導教授。你開心極了。你想申請獎學金,教授先生說他是可以幫你的。但他看過你的提議書的沒有?不論如何,教授先生說,咱們見個面,慢慢談你的學業計劃吧。你說好,你心裡很高興,名教授願意花時間和你見面,你感覺很慶幸。

教授先生說,咱們約周六晚上見吧。你愣了一下,周末跟你見面?為何不在上班時間內見面?不管怎麼樣,教授既然都騰出時間了,你怎能說不?教授先生說,要在西倫敦的一家旅館裡的酒吧裡見面。你再次愣住了,怎麼和學生見面約在旅館的酒吧裡?這合適嗎?你心裡雖納悶,但你從未懷疑有何不軌,他是名教授啊!這樣成功的國際學者,他的形像讓你無從懷疑起,事實上,「懷疑」這兩個字根本從未在你腦海裡出現。你告訴自己,可能西方國家的教授習慣不同罷了。

你去到了旅館的酒吧。教授先生為你點了酒,喝啊,他說。你們聊了一會,你感覺他好像沒讀過你的提議書。但他都已說要當你的指導教授了。不過,你們談得還挺愉快,你根本沒多想。教授先生就說,他有幾本書想拿給你看看,和你的學習主題有關的。不過,這幾本書在他家裡。

他說,他家就在附近。教授請你到他家裡去取書。你並無感覺有什麼反常的,心裡一點戒心也沒有。去到了教授先生家,他替你脫掉大衣,和你站的很近,你突然感覺,教授的舉止不像你見面前想像中的那個教授。

談聊數語後,教授先生突然向你湊過來了,說你長得好美,問你,他可不可以吻你?你驚愕地說不。你終於意會過來了,這教授先生不是一般的教授。你有男朋友,你強調。

「如果一個公主要嫁給王子,必要親吻一百支青蛙」,教授先生調情地對你說,眼神充滿愛慕。「我可以做一支青蛙嗎?」教授先生問你。

「但你是教授啊,」你這麼答他。此時你還未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滿臉困惑。這位名教授還是上了年紀的人啊,他的家人在哪?

同時,你腦海裡閃過的是教授先生剛在酒吧裡說的一句話:他是有權決定你是否拿到獎學金的少數人之一。你感覺身體僵硬,可能是困惑和畏懼造成的。你站在原地,不敢直接奪門而出,你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但你心裡知道,畢竟,你的學業未來需要他的幫助。你不能觸怒他,只能假裝看着書架上一本本厚厚的書,還不時環繞着這些書來問他問題,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教授先生沒罷休,又蹭上來了,靠你靠得很近。他對你說,樓上有些畫,要不要上去看看?你立即搖頭說不。這是三歲孩子都能聽懂的問題。他的臥房在樓上。教授先生又繼續問了兩次,要不要看畫?這讓你感覺很不安全,他會繼續越界嗎?下一步會是什麼?你的恐懼讓你提起勇氣,說你該走了。教授先生沒有欄你,反而,他步行送你到車站。你後來才慢慢從其他女學生那裡知道,這位教授先生的舉止通常會在百般利誘施壓後停下,他不會強迫女學生,也就是部份因為這樣,至今還沒有一位女學生有足夠的信心(擔心沒有實質證據)來控訴他的行為。

在許多情況下,這位教授先生的舉止,會讓你的女同學們在剛開始甚至無法確定那是性騷擾的行為。比如他會在晚上十一點後打電話給女同學聊天:為什麼這麼晚呢?而且和學業無關。但你的女同學還是擔心是自己多想了,甚至心裡還得為教授先生找尋解釋─或許,就像教授說的,我們真有很大的文化差異。

教授先生就這樣以「文化差異」來正當化他的行為。他經常約你的女同學單獨在酒吧裡見面,他會和她坐的很近,手繞着她的肩,摟着她的腰。他並經常約你的女同學到他家裡。他的逾矩會讓她們感到心裡不舒服,甚至不安全,你的一位女同學因害怕他的行為,會避免和他單獨會面,如果不得不會面,她會故意穿着厚厚的大衣,以免他又來摟她的腰,或有任何身體接觸。至此,留學生對名教授的敬仰完全幻滅,剩下的只有焦慮和恐懼。如果有女學生當面不願接受他的舉止,他竟都微笑置之,然後以所謂「想了解你的文化」作為接近女學生的借口,強調所謂「文化差異」,來逃避任何解釋。

你和同學曾將狀況報告給一位你信任的老師,讓他代表你們向校方報告。校方當時曾答應會做調查,說一個月後會給你們回覆,但從那時起音訊全無。而在你們之前和之後,已有許許多多女留學生談論同樣的教授先生同樣的行為。但由於自己的學業和未來,沒有一位學生願意站出來,說出她們遭受性騷擾的經驗。教授先生的行為,就這樣成了公開的秘密,而他不需為他的行為受到制裁。

你害怕單槍匹馬的出來將他的行為公諸於世,是因為這個社會─不論是在英國或你的本國─總是(直接或間接地)將性騷擾(或任何性犯罪)的責任放在受害者身上。這個社會總是允許擁有權力者去掩蓋他的罪行。英國家喻互曉的媒體人和慈善籌款家Jimmy Savile,一生犯過無數性罪行,而他的權力和社會機構從上到下對他的保護,讓他成為無敵的,不被制裁的性罪犯,毀滅了無數兒童的童年,致使他們一輩子活在陰影下。甚至到了Jimmy Savile於二零一一年過世後,英國國家廣播電臺仍曾試圖制止播放揭發他罪行的紀錄片。

近日,好萊塢Harvey Weinstein多年前的性侵和其他罪行一一被受害人揭發,接下來,Dustin Hoffman和Kevin Stacey等等名演員過去的性騷擾行為也大曝光。頓時,上層社會的光環再也不能以財勢來遮掩對女性的壓迫。女性受害人之所以站出來,願意再談傷痛,是因為她們明白,她們的挺身而出會能鼓勵更多女性提起勇氣站出來,揭發不公。

好萊塢的名製片人Harvey Weinstein。 (白曉紅提供,npr.org攝)
好萊塢的名製片人Harvey Weinstein。 (白曉紅提供,npr.org攝)

英國各界也在社會媒體"me too"的反思聲中,開始大為探討性騷擾和性犯罪問題。英國國會裡的醜聞連連,各政黨裡揭發性侵和性騷擾事件不斷。副首相Damian Green被指控過去曾有性騷擾行為,目前正在被調查中。國防部長Michael Fallon近日也被指控過去的性騷擾行徑,而由於還有更多事件可能即將被曝光,首相Theresa May在壓力下對她的親信Fallon提出辭去他職位的要求,Fallon便于十一月一日正式辭職。他的性騷擾醜聞,對Theresa May政權造成了最新的危機。

「性騷擾」不再是含糊不清的事,所謂「中間地帶」根本是錯誤概念。英美社會裡一連串的性犯罪揭發事件,說明的是,最清楚是否被性騷擾的,是受害人自己。你作為當事人,你最清楚自己的感受,你不願接受的行為和言語,就是騷擾。你「同意」與否(consent),決定行為和言語是否構成騷擾。牛津字典裡定義「性騷擾」為「任何對方不要/不願的性暗示或性傾向的行為」。在英國,有法案能對性騷擾做出懲治﹕一九九七年的《騷擾保護法》,《性犯罪法》,還有工作場所裡的性騷擾行為,則以二零一零年制定的《平等法》懲治。(根據全國總工會研究報告,英國有一半以上的女性遭受過工作場所裡的性騷擾行為。)

20171103-英國國防部長 Michael Fallon因性騷擾之嫌辭職。 (白曉紅提供,erie news now攝)
英國國防部長 Michael Fallon因性騷擾之嫌辭職。 (白曉紅提供,erie news now攝)

一個月以來,社會各界討伐性騷擾和性暴力之聲愈來愈壯大。最近《衛報》的一份調查報導顯示,英國大學裡的性騷擾和性暴力問題日益嚴重。在二零一一和二零一二年間,以及二零一六到二零一七年間,在一百二十所大學裡,學生報告的校師和行政人員性騷擾和性暴力的案件高達169件。牛津大學為首,再來就是諾丁罕大學和愛丁堡大學。

因此可見,你和同學們的經歷並非特例。而這些大學校方的反應,總是要求學生不做任何正式控訴,有些學校私下賠償學生就算了事。許多女學生因為擔懮揭發性騷擾或性暴力會對自己的學業前途有負面影響,選擇沉默。因此,《衛報》的調查報導結果的169案件,坦白說只能當作是保守的參考數據,它只是冰山一角。

性騷擾和性暴力問題的普遍嚴重程度,致使倫敦Goldsmiths大學的女性主義研究中心的主任Sarah Ahmed憤而離職。她是我二十六年前在卡地夫文化批判理論研究中心的同學,多年來沒聯系,去年從報上看到了她離職的新聞十分驚訝。那時,我才明白該大學女學生的種種遭遇。Sarah Ahmed表示,離職當時有六件教師對學生的性騷擾事件,她強調性騷擾和性暴力在學術環境裡已被正常化,作為一位女性主義者的教授,她已無法在那種環境裡工作,只能離職抗議。校方對這類事件向來採取漠視態度,甚至蓄意消聲,比如,以賠償來解決一名女學生受害者懷孕的事件。Goldsmiths大學數次與受害學生簽訂賠償的「不公開協議」,總數達192,146鎊,是英國大學性犯罪事件裡賠償學生最多的。賠償協議規定保密有關性犯罪事件牽涉的校方人員或教師,以及有關事件的任何資訊。而至此,這些大學「象牙塔」的英國學院形象完全掃地,大家發現他們其實是性犯罪普遍的學店。

20171103-倫敦Goldsmith大學Sarah Ahmed教授辭職抗議學校裡的性騷擾和性暴力。 (白曉紅提供,Alchetron攝)
倫敦Goldsmith大學Sarah Ahmed教授辭職抗議學校裡的性騷擾和性暴力。 (白曉紅提供,Alchetron攝)

和你們在學的學校一樣,英國多數的大學裡不存在懲治性騷擾和性暴力的任何機制,事發後,學生不僅不知報告校方的程序,更無法從校方那裡得到任何支持和支援,因為提供支持的制度根本不存在。性騷擾和性暴力事發後,學生在這種缺乏支持制度和懲治機制的情況下,經常求助無門。對通常在英國無親無故,人生地不熟的留學生來說,這種事件的打擊更大。經歷過性騷擾的留學生不僅對教職人員的行為感到驚恐,對校方的應對態度感到困惑,更擔懮接下來的求學生活該怎麼過。如果他們不幸遭遇性暴力,特別是如果性暴力來自學校教職人員,怎能想像他們的處境?

20171103-倫敦Goldsmith大學。 (白曉紅提供,Goldsmith攝)
倫敦Goldsmith大學。 (白曉紅提供,Goldsmith攝)

你和同學們如果選擇站出來,你們將能鼓勵那些曾有同樣經驗,或仍在經歷同樣經驗,甚或處境更差的同學,打破沉默,揭發性騷擾和性犯罪。這不只限於校園內,而是整個社會,這會是一場不停息的,挑戰性別歧視,瓦解性別宰制的奮鬥。

*作者為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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