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龍觀點:台灣學術的空心化與經典教育的失落

2017-10-30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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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教育面臨「空心化」的危機,人文思想系所甚至可能「打烊」。

高等教育面臨「空心化」的危機,人文思想系所甚至可能「打烊」。

2016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大隅良典日前(2017.10.4)指出:日本的年輕研究人員正在減少,科研經費也不足,日本的科學研究正在「空心化」,因為當前科學研究只重視「有用」的研究,使得學術研究中最重要的基礎科學日見萎縮形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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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隅良典說的正是當代社會中一個已經非常嚴重的問題--過度資本化的社會結構及急功近利的學術研究,由是觀之,近年來不論是日本或台灣,許多論文造假事件層出不窮,也就不足為怪了。

不再重視基礎學科的研究,造成學術發展成了無根的虛浮大樹,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課題,但是我想問的是:基礎學科的研究在哪裡?

曾經,物理系在聯考排名超越過電機系的榜首地位;曾經,哲學系的志願是許多年輕學子的第一選擇;曾經美術系的入學門檻是文藝青年們的努力目標。但是,這些基礎學科掛帥的榮景早已不在。如今,物理系必須改名為光電或半導體等應用名稱,才能招得到學生;如今,哲學系連改名應用哲學或人生哲學都躲不過倒系的命運;如今,很多學校的美術系早就轉型為廣告設計或視覺媒體等職業訓練場所。如果你問我台灣的基礎研究在哪裡?我想答案在這近二十年來大學系所的消長中早見端倪了。

2016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揭曉,日本「自噬作用」研究先驅大隅良典獲獎(AP)
2016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大隅良典感嘆日本科學研究正在「空心化」。(AP)

自十九世紀以來,大學中的各種專業學科,均係以專業學術為中心,而形成的學科規訓制度(disciplinarity)。這樣的學科規訓制度,通常都具備以下幾個基本要件:第一,該學科自身必須建立自己的核心典範,主要是指此學科建立及發展過程中發生重大影響或起過規範指引作用的偉大經典理論或經典實驗等;第二,該學科必須具備自己獨特的方法與觀點,以形成自己的研究範圍與議題,通常這些方法觀點都是從上述的學科典範及經典中衍生出來的,藉此可以形成學科自身的邊界;第三,該學科會在大學或研究機構中建制化,如成立學會、研究所、實驗室或研究中心等;第四,以此學科為中心,會產生一批專門研究此學科的學者專家,形成專家社群或學者社群,這些專家們也會產生自己的專業學會,有時這些學會比學科自身的建制化更早出現;第五,學科自身會產生定期出版的期刊,讓學者發表研究成果並公開辯論,期刊不僅作為衡量學者社群(含個人或團體)的功績標準,也是學科自我認同的重要表徵之一;第六,在大學教學體系中,建立以教科書為中心的規訓模式,作為訓練學生及未來成為該學科學者的標準依據。

這樣的學科規訓過程,延續至現代化的社會結構,開始被大幅簡化為教科書教學、研究社群團隊及期刊論文發表的模式,原始的經典文本和方法論,似乎逐漸從學科屬性中淡出。這種情形又以科學領域的學科尤為明顯,但仍不失其學術研究的本質。直至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近二十年間,台灣的學術界似乎因為各種政治或經濟因素,其各項學術活動開始產生本質性的變化。以現存的各大學應用類型的科系而言,具有職業導向的技術類課程,在該系所師生心中的重要性,通常都遠遠超過理論性質的課程,更不要說特別規劃一門或一系列的課程,是用來鼓勵學生研讀對學科影響重大的經典文本,或是促進社群團隊反思自身的研究方法論。

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發現學科經典的重要性,在這個充滿功利績效的台灣社會中,逐漸被漠視與忽略。或許有人會反駁說:台灣每年投入不少經費推展經典教育,難道都是假的嗎?這裡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什麼是經典呢?或者換一個方式問:目前推展的經典教育究竟是誰的經典教育?如果是由專家社群中的學閥霸權來制定經典,那豈不是又落入了另一種形式的教科書教育了嗎?

教科書體制之所以在當前大學課程中佔有舉足的地位,當然有其歷史的因素,及學術上的因素,但其最主要的原因有二:第一,有了教科書,此一學科就在老師及學生的心目中建立起「統一性的自我認同」的標誌,這種學科的自我認同對於一個科系師生的向心力與榮譽感是很重要的,而且對於建立此學科的學術社群一體感也有重大意義,人們因此可以透過這種自我認同的標誌將自己與他人「區異」(distinction)出來;其次,更重要的是,有了教科書,使得學科自身有了統一的標準,這將讓老師便於對學生進行「規訓管制」。依此,如若經典教育的推展仍以上述兩準則為目標,那麼這種經典教育在本質上,仍然是教科書的性質。

經典教育,就是透過與歷史上偉大的心靈進行對話。(Photo Credit: Cherries /Shutterstock.com)
經典教育,就是透過與歷史上偉大的心靈進行對話。(Photo Credit: Cherries /Shutterstock.com)

那麼什麼是經典呢?經典的英文譯名至少就有三個來源,而這三個譯名正顯示著我們看待經典的三種態度。這三個譯名分別是:canon、classics及Great Books。第一,若將經典譯為canon,那麼它就具有正統的意味,甚至具有神聖性,正確而言,譯為「正典」更為恰當;第二,若是將經典直譯為classics,則與canon相比它比較大眾化,可以指涉各種文化或知識領域中被公認是傑出一流的,且具典型性的著作;第三,若將經典譯為Great Books,則它就傾向於「經典巨著」或「巨著」,因為它特別指涉文明發展過程中的偉大思想與著作。

很明顯地,這三種看待經典的態度,將會影響我們如何推動經典教育。例如,把經典視為「正典」,則「正典的經典教育」(canonical education of classics)就會主張經典的選擇係經過一個「正典化」(canonize)的篩選過程,其本身將被賦予蘊藏永恆不變的真理,甚至經典就是真理自身,故而推行經典教育之目的便在於揭示並服膺於這個真理;或者如將經典視為東西偉大文明(如希臘文明、基督文明、中國文明與印度文明),在歷經時代的焠煉後,形塑成各文明存在的價值樣貌,閱讀這樣的經典(classics)有助於了解文化的傳承;再者例如將經典視為「巨著」(Great Books),則它便被賦予影響文明發展的重大著作,對各學科領域、及各學術思潮所建立與發展具有原創性且有重大影響的作品、甚至是世界各民族、各地區、各文化傳統、各生活領域、以及各種次文化等,這些場域中重要且具有原創性與典型性的作品。

綜此,台灣的學術空心化問題,不就是在這種長期漠視經典的心態下,不斷地流轉於各種短期效益的價值觀,而不再有核心的學術信念所致嗎?!

但是如何避免又落入各領域學閥壟斷的「教科書式」的經典教育呢?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施瓦布(Joseph Schwab, 1909-1980)教授曾為經典教育提出三個可行步驟:一是開始讓經典可以擁有多樣性的內容與呈現,畢竟經典不該也不能是單一價值下的產物;二是讓閱讀經典這件事,成為讀者與作者在本文中相遇的情境場域,一起共同探究文本的各種可能性;三是肯定讀者在閱讀經典的主體性,允許讀者創造經典的新意義。或許,這樣的經典教育,才是重新賦予經典時代新意涵的關鍵,也才是學術發展保持歷久彌新、不斷開創新局的動力來源。

如同義大利著名的文學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所說的:「經典是初次閱讀時讓我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作品。」而且「經典是每一次重讀都像首次閱讀時那樣,讓人有初識感覺之作品。」,因為「經典是從未對讀者窮盡其義的作品。」這樣的經典教育,就是透過與歷史上偉大的心靈進行對話,了解人類文明的重要里程及其發展,也幫助了讀者對自己的認識,更能從中體會先人創造性的心靈特質,讓學術活動回歸到人性的本質及對文明的凝視。

*作者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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