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孝庭專文:如何評價台灣時期的蔣經國?

2021-03-14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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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蔣經國治理台灣的風格,與父親蔣介石時代所呈現的那種皇朝制度崩解後,舊式軍閥專權色彩濃厚的統御術有所不同。(資料照,顏麟宇攝)

筆者認為,蔣經國治理台灣的風格,與父親蔣介石時代所呈現的那種皇朝制度崩解後,舊式軍閥專權色彩濃厚的統御術有所不同。(資料照,顏麟宇攝)

《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一書以10個章節篇幅,從軍事情報、政工、白色恐怖、外交、台獨運動、民主化、本土化、民生與經濟建設、兩岸關係等全方位視角,剖析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播遷台灣後的蔣經國與其政治生涯;這段歷史過程呈現了國府於國共內戰中潰敗、自大陸倉皇撤退播遷來台之後,如何在風雨飄搖中站穩腳跟,並利用冷戰國際兩極對抗態勢,維持在台統治之正當性。本書同時也揭示70年代起,當國際政治格局發生根本性轉變、國府失去代表「中國」之正統地位後,台灣如何從威權統治逐步走向政治本土化與民主化的曲折進程;在一定程度上,1949年後蔣經國的從政經歷與權力之路,未嘗不是二次戰後中華民國在台灣各方面發展的一個縮影。在本書結語部分,筆者利用一些篇幅來探究蔣經國是一個怎樣的領導人物,其政治性格如何被型塑,接班人選議題,以及吾人應當如何評價台灣時期的蔣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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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路上的政治特質

蔣經國在台灣的權力之途,時間上可約略以1970年前後、亞太地區國際政治格局出現劇烈變化之際作為分水嶺。在此之前,全球冷戰的邊界穿越了台灣海峽,把台灣劃入「自由世界」陣營裡;拜東、西方冷戰對抗之賜,台北代表全中國的正當性,基本上獲得以美國為首全球反共陣營的支持與認可。外交上,國府退守海島一隅,卻得以維持著「聯合國5強」的虛幻表象;內政上,在強人體制運作下,蔣介石把中國傳統「皇朝經驗」與「家天下」概念,由大陸帶到海島來,有限度的民主機制運作,僅是維持「自由中國」所需的點綴品。這段時期蔣經國在父親的庇蔭與栽培下,得以在國安情報、大陸工作、退除役官兵輔導、外交與國防等各領域獲得歷練,甚至被允許有出差錯的空間,1957年「劉自然事件」與60年代初期屢試屢敗的敵後工作,即是鮮明的例子。

到了70年代之後,情況出現了大逆轉。華府與北京所發表的《上海公報》,把台灣視為中國領土之一部分,然而在本質上卻已隱然否定「台北代表全中國」此一命題,美政府逐步放棄國府並改承認北京,成為既定目標。就在此時,蔣經國取代老邁的父親開始主導國政,不論內政或外交,他主政後所面對的是一個與過去20年截然不同的景象,面對內外艱困挑戰,不論蔣經國本人喜歡與否,他在心態上與實際作為進行大幅度調整,不但迫切而且必要。

1972年2月27日,中美兩國政府在上海簽署《聯合公報》,2月28日發表,又稱《中美上海公報》,簡稱《上海公報》。(取自中國評論月刊網路版)
1972年2月27日,中美兩國政府在上海簽署《聯合公報》,2月28日發表,又稱《中美上海公報》,簡稱《上海公報》。(取自中國評論月刊網路版)

對於一位成長且受惠於黨國威權體制的政治人物而言,蔣經國主政後在心理與決策上的轉折,注定是一段苦澀的經歷。吾人無法全然視之為理所當然,君不見古今中外多少獨裁或者威權統治者,因無法適應內外局勢轉變,而進行必要之轉型,最終走向被推翻或者自我毀滅之路。那麼蔣經國的政治性格從何而來,又如何轉變?耶魯大學冷戰史專家文安立(Odd Arne Westad)研究中國近代史時曾評論,蔣介石領導北伐完成國家初步統一,率領軍民進行8年對日艱苦抗戰,獲得最終勝利;在他一生中各個時期,他總是必須不斷說服自己「我本人就是中國」(Chiang had come to believe that he was China),若非如此,在國家遭逢內憂外患、主客觀條件極端惡劣的情況下,他恐怕難以撐到最後一刻。文安立認為老蔣在這方面政治性格的展現,與二次大戰領導「自由法國運動」對抗納粹德軍的戴高樂,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或可解釋,蔣介石縱橫馳騁於中國政壇沙場數十載,在黯然敗退來到台灣彈丸之地後,心態上仍將自己視為至高無上領袖,擁有最尊貴的威望與最絕對的權力,無法容忍任何人挑戰其地位,遑論實踐民主化。

然而,蔣經國雖貴為「太子」,卻毫無父親在大陸時期各種顯赫的黨政軍經歷,來台之後甚至無法與推行土地改革有功、深受台灣本省人愛戴的陳誠相比。儘管權力之路上有蔣介石庇蔭,然他不但無法將父親身上的威望全盤吸收,直接轉化為個人的政治養分,其特殊身分反倒是一種累贅,讓他不時成為海內外政敵與外國政府攻擊的人形箭靶,動輒得咎,加諸於其身上的名號,從「潛在的獨裁者」、「台灣人的劊子手」到「阿里山之虎」,無奇不有。小蔣自己也很清楚他所面臨的難題,1958年農曆過年前在一封給父親的家書裡,他寫道:「今日所處環境為大人所深知,恐難分大人之憂勞,而適成大人之累贅,且彼輩以『家天下』一詞眩惑視聽、鼓動暗潮者,已有相當影響,更恐以兒而累及大人之盛望。」他稟告父親,此時如退避政治上應負的責任,良心將感到不安,然如參與其中,則心中苦痛,「反覆思維,真不知如何自處?」  小蔣的日記內容也顯示,70年代接任閣揆之前,在國民黨內講究排序論輩的官僚體制下,他不但在各項重要議題上須聽命於蔣介石最終的裁決,還不時受制於父執輩黨國大老們的意見,遑論隨時要面對黨、政、軍不同派系人馬、「黨外」人士、以及包括美國與對岸中共等境外勢力對他明批暗鬥,令他內心痛苦萬分。

20210209-1962年蔣經國陪同陳誠(左)巡視空軍基地,右為衣復恩。(遠足文化提供)
1962年蔣經國陪同陳誠(左)巡視空軍基地,右為衣復恩。(遠足文化提供)

台灣時期陳誠與蔣經國之間的緊張關係未曾歇止,陳誠多次在公開場合嚴厲批評小蔣所負責的軍隊政工、救國團與國安情報業務,讓小蔣恨得牙癢癢,私下把父親的二把手視為「做人不應當這樣做」的反面教材。2人之間乃至2派人馬彼此的衝突與矛盾,在1954年陳誠被選為副總統之後,出現一波高峰,陳在海內外普遍被視為6年後蔣介石的接班人,小蔣的政治行情則一度被嚴重看扁,令其追隨者焦慮萬分。雙方的權鬥在1960年老蔣準備打破憲法規定競選三連任前後,達到最高點,此後情況依然鮮有改善。1962年夏天,老蔣因身體出狀況臥病在床時,最放不下的仍是兒子與副手的不睦:「昨發熱至卅九度二時,乃覺生死莫卜,對國對民未盡職責,最感不安外,對政府之處理,甚望辭修與經國能為我之容忍,彼此互諒互助,徹底合作,亦能為我與他二人者,則余之反攻復國事業,仍可繼續完成也。」  直到翌年秋天,陳誠因肝病惡化辭去行政院長兼職後,彼此之間的權力槓桿才明顯傾向於小蔣這一端。

早年在中國與蘇聯的生活與學習經驗,讓蔣經國成了傳統儒家文化與馬列社會主義的怪異綜合體。成年後他回到中國,開始學習擁抱三民主義與黨國體制,對於西方民主、法治與人權等概念,似乎也僅是一知半解,這樣一種特質,加上1949年後權力接班過程中,同時面對具有無上威嚴的父親,以及來自黨內黨外諸多挑戰,讓小蔣必須在黨國教條主義與意識型態,以及以「績效」為取向的實用主義,兩端之間求取平衡;而在政治性格上所展現出來的,則是彈性、務實與技巧。在信奉黨國與反共教條之餘,他也相信為了顧及國家利益與達到最後目的,必須注重現實,不可偏向理論與各種抽象的想法,甚至自責在處理大事時「不夠現實」,提醒自己「今天不是講道義的時代,而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世界。」  微妙的是,小蔣此種意識型態與務實傾向相互鎔鑄的政治特質,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讓海內外觀察家視他為一號「謎樣人物」,令人難測。且看1968年秋天美國務院一份機密備忘錄,是如何描繪蔣經國:

圍繞著蔣經國的爭議總是不斷地發生,他可以同時被視為1名「共產黨員」(communist)、「親共人物」(pro-communist)或者「狂熱反共者」(fanatically anti-communist);他在組織策略上可以採納蘇聯共產黨極具效率的手腕,而不必然被劃歸為「親蘇份子」;他可以利用完全不符合「民主」概念的手段來處理內政事務,而不必然被貼上「反民主」標籤。他可能而且可以同時展現「親蘇」與「反蘇」,或者「親美」與「反美」。他深知中華民國在軍事、經濟與外交上倚賴美國援助甚深,然而他又和父親蔣介石一樣,對於美國不願真心支持反攻大陸而感到不快。他內心深處對美國有諸多怨言,但同時卻能夠和許多美政府要員,維持真誠友誼。

因為務實,所以往往呈現出多重樣貌;因為走實用主義,所以可以暫時擱置意識型態的堅持,調整內外政策與步伐。這讓台灣時期的蔣經國同時經歷著表面上看似相互矛盾的不同業務;他可以同時處理台灣與美國、亞洲各鄰邦乃至敵對陣營蘇聯之間相關事務,在主導對抗中共的敵後工作之餘,也可以涉及兩岸之間似有若無的秘密接觸。依照此種邏輯,國民黨在台灣的威權治理格局,到了蔣經國當家、風起雲湧的70年代,本土化政治工程、民主化運動、各項重大經濟建設,乃至80年代兩岸關係的融冰,皆成為他口袋裡的可能選項。

吾人必須理解,遷台初期蔣經國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今日實大不相同;直到90年代全球冷戰結束之前,民主、自由與人權等觀念在這個地球上絕大多數角落,仍未形成普世價值。當美、蘇兩大超級強權相互對峙之時,雙方各自陣營裡在意識型態與外交路線上所反映出來的「政治正確」,往往更勝於盟邦內部究竟是否推行民主或者在乎人權;1957年初,美國駐台北大使館掌握1份情報,顯示過去1年來約有130名政治犯遭國府當局處決,另有795名遭監禁,美方內部評估後竟認為「在當時情況下,此一數字屬於正常」(the figures are “normal” for the situation)。  這或許可以解釋,當蔣經國以台灣安全為最優先考量來處理白色恐怖政治案件時,同時又無從參照今日普世價值的條件情況下,他發自內心真正認為自己是在做1件正確的事。當吾人回顧與評價過往歷史時,如何避免以今日之價值觀,想當然耳般地投射到半個多世紀之前的時空情境,確實值得進一步深思。

1949年後台灣在美國協防的保護傘下,成為亞太地區對抗共產黨的前哨站,這使得蔣介石得以利用威權手段穩定對台治理,執政地位鮮少因內外挑戰而被撼動,也讓日後接班的蔣經國處於一個相對有利的環境。儘管如此,當冷戰走向盡頭,而民主與法治逐漸成為核心價值時,已步入晚年的蔣經國能夠認清大勢,明知國民黨可能丟失執政權的情況下,依然決定開放黨禁,著手終結威權統治與強人政治,並開啟民主化進程,著實需要一番智慧與勇氣。國府失去美國外交與軍事協防承諾之後,雖然在《台灣關係法》架構下繼續得到來自華府有限度支持,但若無台灣自身經濟的耀眼發展與啟動政治革新,讓這塊土地的存在、成長與茁壯,在地球公民村的發展脈絡下依然有其價值,或許台灣早已被當時國際社會對中國大陸改革開放、那股懷有高度期待憧憬的巨大洪流所淹沒。直至今日,中華民國在台、澎、金、馬得以屹立不搖,蔣經國的功勞無可抹滅。

父親陰影與人格雙面性

無可諱言,蔣經國從踏入政壇之始,就活在父親巨大光環與陰影之下,甚至到蔣介石去世為止,依然揮之不去。1953年當他首次應邀訪美時,全美主流報章標題皆以「蔣介石之子」(Chiang’s Son)來稱呼這位具有蘇聯背景的神秘人物;到了1970年他最後一次訪美,將近20年時間過去了,美國各主流媒體對他的稱呼依然沒有改變:「蔣介石之子會見尼克森」(Chiang’s Son Sees Nixon)與「蔣介石之子是個現實主義者」(Son of Chiang Is a Realist)等報導不斷出現在各大報章,連他在紐約遇刺的消息傳出後,《紐約時報》與《華盛頓郵報》還是以「蔣介石之子在此遭槍擊」(Chiang’s Son Shot at Here)、「蔣介石之子於紐約幾遭暗殺」(Chiang’s Son Saved From N.Y. Assassin)為題加以報導。小蔣顯然沒有父親所享有的國際知名度,但從另一角度觀之,或許正因為缺乏老蔣早已被定了型的「反共強人」之刻板印象,以及伴隨而來的頑固形象與政治包袱,小蔣在接班後反而在政策上可以有相對彈性的操作空間,為台灣的務實外交、80年代台灣終結一黨獨大、邁向民主化與開放兩岸關係,創造出相對有利的條件。

在蔣經國私人日記公開後,吾人得以窺探其內心世界,從字裡行間我們注意到他的性格在同一段時間點上,往往呈現出陰沉與開朗2種截然不同特質,這裡舉出幾個例子。1979年初,當他正為台、美斷交後的艱辛談判而耗費心神時,自記對於部分黨政人物與黨內派系利用國難爭權奪利,深惡痛絕:「小政客利用老政客,主張召開國是會議或反共救國會議,此乃所謂CC派的一種『爭奪』手法,余堅拒之。國家多難,正是政客混水摸魚之時,主政者要小心上當。」  儘管因國事如麻而心煩意亂,然而只要念頭一轉想到老百姓,他就立即流露出鐵漢柔情;因忙於國政而無法抽身下鄉探訪民情,他內心至感不安,自記:「自從中美關係發生變化之後,就沒有離開過台北,好久沒有見到我愛好的平民了,我非常想念他們,不和民眾在一起,就會失去樂處。」 

同年春天,蔣經國冷眼觀察台灣內部政情日趨複雜,自嘆:「小政客為了滿足私欲,學會了共產黨一套陰狠手法,在我內部興風作浪,從事破壞工作,乃是很大的隱憂。外傷易療,內傷難治,須要想出一套處理內部政治問題的辦法,以求安定。」  就在同時,當他終於有機會暫時放下手邊工作,離開台北前往宜蘭、花蓮等地探訪民情,與百姓互動,那股發自心底的愉悅與欣喜,相信任何有機會讀到日記之人都能深刻感受到:「沿蘇花公路抵達東沃,見路旁小學正在開運動會,入內參觀,有學生觀眾約千餘人,多為山胞,受到他們熱烈的歡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愉快。當我離開的時候,男女老少圍繞著我高唱『梅花』送別,後有青山,前有海洋,此情、此景和此心,難以筆墨形容出真情。」

20210209-與民同樂的蔣經國。(遠足文化提供)
與民同樂的蔣經國。(遠足文化提供)

蔣經國性格上呈現出雙面特質,當與其早年的蘇聯經歷有關。滯留俄國12年,他是1名工人,是蘇聯共青團成員,也是命懸一線的人質。年輕時他深受馬列思想洗禮,幾度面臨生死交關,除了對共產主義有切身體會之外,更養成沉默寡言,謀定後動,堅毅、冷酷、強烈的敵我意識,以及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性格。另一方面,早年蘇聯那段磨難與刻苦經歷,也讓他比一般從政者對民間疾苦有更深一層體悟,多年後他回顧此段經歷,自述:「在俄期間,我曾經在極端的苦痛中過活,亦接觸了無數可憐的貧窮的人們,所以在實際的生活中,養成了同情社會上窮苦人群的習性。」  這就為他輕車簡從、體察民瘼、親民愛民形象的塑造奠定重要基礎,蔣經國既尖銳冷酷又感性親民的兩極化特質,似乎由此可以得到一個合理解釋。

接班人之謎

至今仍有不少人對蔣經國晚年為何選擇李登輝擔任副手而感到好奇,由於他在1979年12月31日以後即停筆不再寫日記,吾人無從得知1984年春天當他思索副總統人選時,內心想法究竟為何。儘管如此,從現今所能取得的有限資料中,我們仍可設法對蔣經國「接班人」此議題進行一番探討。首先,蔣確實對李具有好感;1972年春,李登輝被延攬入閣擔任政務委員,6月2日行政院新內閣上任第2天,蔣經國在辦公室召見李之後,於當天日記裡寫道2人「談得很投已,為一優秀之科學人才」,雖僅是一小段記載,卻可見他對李的賞識。1975年春天小蔣在慈湖守父靈並獨自思考培養未來領導人時,曾提出以下條件:年齡應小他10歲左右、省籍問題不重要、黨的歷史不宜過長,還有和軍方需有相當之關係,除最後1項之外,李登輝顯然符合其他3條件。隔年春天,台灣與南非共和國的關係有所突破,雙方決定互設大使館。蔣經國對此極為重視,打算派李登輝擔任首任大使,替台灣拓展外交,但最後因外交部態度有所保留而作罷。 

1978年春,當蔣經國被國民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之後,他開始思考副手人選與內閣人事案,此時不少黨國大老都在爭取副總統職位,令蔣深感困擾。  他最後選擇了台灣省主席謝東閔,成為首位台籍人士出任副總統一職,蔣自認提名謝乃「完全為黨國計,為公而無絲毫私心」,然而此一人選決定卻遭美國方面與部分國內人士批評。儘管出現雜音,但在推動本土化的時空背景下,謝的出線顯然是蔣經國平衡省籍考量下的產物。此例一開,未來只要外省籍人士繼續任總統,副手則由本省籍出任,即成為慣例。

除了副總統人選外,另外2個重要人事案是行政院院長與台灣省主席,蔣經國在倪文亞、孫運璿、李國鼎與俞國華4人之中,選擇從政經歷最資淺的孫運璿擔任閣揆,至於省主席一職,蔣竟考慮由當時仍擔任政務委員、毫無地方行政經驗的李登輝,以搭雲霄飛車的速度空降接掌省政府。此一大膽構想最後並未實現,蔣決定讓李先出任首都台北市長,再於1981年底接任省主席,比原本他對李的仕途規劃要遲了3年半時間。無論如何,整個70年代蔣經國對李登輝的賞識與拔擢乃出於真誠,蔣當上總統後,對不少黨政軍要員私下皆有所批評,惟獨對李讚譽有加,稱他「有工作熱情,又有新的科學觀念,可以培植的一位人才」,甚至還曾破例臨時邀請擔任台北市長的李登輝,與諸位黨國要員一同搭乘軍艦前往外島視察軍事戰備,對李的近距離觀察、考核與栽培之意,不言可喻。

20210209-1979年的孫運璿(左)。(遠足文化提供)
1979年的孫運璿(左)。(遠足文化提供)

蔣經國對李登輝的賞識與栽培是事實,然而這是否即等同於選定李做為未來接班人,仍不無疑問,甚至連李登輝本人生前也無法百分之百肯定。西方國家開始關注小蔣接班人的議題,是始於老蔣去世1年後的1976年春天。當時美、英雙方在進行例行外交諮商時,國務院官員主動告訴英國駐華府外交官稱,據他們觀察,蔣經國似乎已暫時選定1名技術官僚準備培養為接班人,美官員拒絕透露此人姓名,只稱該名人士既無軍方背景,亦無黨政人脈與基礎,因此在華府看來是1個「不甚理想」(unsatisfactory)的接班人選。從事後諸葛角度觀之,此人應是2年後被小蔣任命為閣揆的孫運璿。1984年春天當蔣經國以省籍考量提名李擔任副手,並希望孫繼續留任行政院長時,他心中或許考慮的是讓孫運璿,而非李登輝,成為6年後的總統人選。此種看法在當時一度也在西方國家廣為流傳;1983年秋、冬之際,台北政壇一度傳出蔣因健康因素,翌年可能不會尋求連任,如此一來,孫運璿極可能接班,而王昇被放逐南美洲,也被各方解讀為是在替孫的接班掃除一大障礙。

無怪美、英各國在得知李登輝被提名為副手之後,反應一片驚訝;倫敦當局不認為李具備「充分資格」(sufficient credentials)擔任蔣的接班人,政壇上比李資深的林洋港在各方面條件似乎都來得更好,英國外交部還研判李登輝的出線,將讓國民黨的外省勢力認定未來對政局更加容易操控,甚至讓被放逐海外的王昇與其保守舊勢力有反撲的機會。美國中央情報局則觀察,當孫運璿因健康因素意外退出政壇後,蔣經國並無積極培植其他特定接班人的跡象;在華府看來,於國民黨內毫無權力基礎的李登輝,根本無法駕馭龐大的黨國機制,一旦小蔣突然身故,國民黨將無可避免地走向集體領導模式。持平而論,或許蔣經國本人對自己的健康狀況過於自信,完全沒料到自己竟然無法撐完第2任總統任期。

1981至1984年之間擔任美國駐台北辦事處長的李潔明,是首位預言並看好李登輝將成為蔣經國繼承人的外國人士。早年出身中央情報局的李潔明,對於前來台灣服務有著一股莫名的熱忱,1981年夏天,他甚至不惜遊說老長官、時任美國副總統的布希替他爭取到派駐台北的機會。3年後,在他即將任滿、離台返美前夕的1984年1月6日和7日2天,李潔明應時任台灣省主席李登輝之邀,兩家人結伴進行一場環島旅遊,這讓李有了近身觀察李登輝的機會。在隨後拍發回華府的觀察報告裡,李潔明稱此趟旅行充分見識到李登輝的本土政治性格,2人私下交談時,李登輝反對北京所提一國兩制方案,並多次提及日本殖民台灣的過往經歷,而且毫不避諱談論當時島內方興未艾的「黨外」運動。在李潔明眼中,李登輝充滿著豐富的想像力,而且興趣廣泛,他還展現出超強的親和力,沿途與小百姓握手、合影、話家常,甚至即興地抱起幼兒親吻,其作風與拘謹的國民黨外省政治菁英顯然有著不小差異。1個多月後李被提名為副總統候選人,李潔明在第一時間向華府報告稱,儘管「副總統」一職無足輕重,但考量小蔣身體狀況不明朗,這位健康且精力充沛的台籍人物,必將成為下一任中華民國總統。

AIT歷任處長中,李潔明(左)卸任後外交生涯成就最高,曾任美國駐中大使。(新新聞資料照)
AIT歷任處長中,李潔明(左)卸任後外交生涯成就最高,曾任美國駐中大使。(新新聞資料照)

1988年1月13日下午蔣經國於七海官邸突然大量吐血,因急救無效而撒手人寰,消息傳出後,立即引發國際關注。在日本沖繩的中央情報局遠東總部,美情報人員評論蔣經國的辭世,同時標誌著一個「時代」(era)與一個「朝代」(dynasty)的終結。在華府,雷根總統獲報後立即在白宮與幕僚討論,並考慮敦請前總統福特率領重量級代表團前往台北悼唁。在倫敦唐寧街十號,由首相柴契爾夫人主持的內閣會議上,英國眾官員咸認為蔣經國的去世,標誌著一股舊力量在台灣的結束,預言國民黨在台權力結構將從根本上被翻轉,並將在民意壓力下逐漸蛻變成為一本土性政黨,強化自身認同,甚至務實地放棄對中國大陸統治權主張。這些預測果真在90年代一一實現,向來對政治風向判斷精明老練的英國人,依然有著極敏銳的洞察力。

同時接受中國傳統文化與蘇聯社會主義洗禮的蔣經國,其治理台灣的風格,與父親蔣介石時代所呈現的那種皇朝制度崩解後,舊式軍閥專權色彩濃厚的統御術有所不同,也與他身後本省籍李登輝、陳水扁所代表的「皇民化」與「去中國化」政治性格,有著天壤之別。其早年在中國與蘇聯的特殊經歷,隨著大時代的洪流,在因緣際會下於1949年以逃難者的心態,來到受日本殖民統治長達半世紀之久的台灣海島,在人生最精華階段投入最大的精力於這塊土地上,最終將其打造為兩岸四地有別於共產黨與英、葡殖民統治、獨一無二的華人社會。蔣經國終其一生未能全然與對岸的中國共產黨一笑泯恩仇,但在血緣與民族情感上,於海島度過餘生的他,卻始終無法切斷對中國大陸的故土情懷。大歷史的脈絡告訴我們,「蔣經國的台灣時代」將是獨特且難以被複製的。

1988年1月13日,台灣最後的強人蔣經國離開人世。(陳愷巨攝)
1988年1月13日,台灣最後的強人蔣經國離開人世。(陳愷巨攝)

今日不少人將兩蔣父子視為威權統治與強人政治的表徵,欲以消除這對父子在台灣的歷史記憶與圖騰,來建構並強化一股有別於中國大陸的政治與歷史認同。在此一過程中,蔣經國往往被貼上白色恐怖執行者、特務頭目與殘害民主人權獨裁者的標籤;另一方面,也有許多過去受到蔣經國施政恩澤者,緬懷其清廉、勤政與愛民,以及他對台灣經濟建設發展的卓越成就,視他為歷來對台灣最具貢獻的領導人。不論哪一種評價,某種程度上都不免流於主觀的個人經驗與感受。2006年蔣介石日記於胡佛檔案館對全世界公開後,讓老蔣同時走下「神壇」與「祭壇」;在台灣,他不再是威權時代萬民擁戴的民族偉人與萬歲總統,在中國大陸,他也不再是千夫所指的頭號罪犯與民族罪人。隨著蔣經國日記的公開,以及全球各角落相關史料紛紛解密,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有關蔣經國的歷史研究與書寫,能夠脫離意識型態束縛,更趨理性、客觀與成熟。如果《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的問世,能夠在這方面的努力發生一點拋磚引玉的效果,透過對蔣經國的認識,引導吾人思索台灣這塊土地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那將是作者感到欣慰之事。

*作者為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胡佛檔案館東亞部主任。本文摘自遠足文化即將於2021年4月底出版的《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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