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工作者女兒:文萌樓才是真實世界

2014-08-11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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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音在讀研究所的過程中,重新梳理自身的生命經驗,也終於看懂了小六的自己,「性道德汙名和貧窮汙名壓在我跟我媽之間,我跟他人之間,製造了那個距離。」(宋小海攝)

王曉音在讀研究所的過程中,重新梳理自身的生命經驗,也終於看懂了小六的自己,「性道德汙名和貧窮汙名壓在我跟我媽之間,我跟他人之間,製造了那個距離。」(宋小海攝)

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快樂學堂人民連線10日晚間,在台北市歸綏公園舉辦「賺吃女人的兒女們」座談會,邀3位性工作者子女現身敘說母親的故事,以及他們逐步理解、靠近母親的生命,甚至是修補彼此關係的歷程。這場在昏黃燈光下進行約4小時的分享會,有100多人報名參加,不分男女老少的專注面孔填滿整個公園。主持人、輔大心理系教授夏林清表示,不管在校內外、家內外,社會常常不給人機會,用一種更開放、多元的視角,移到不同的成年人的背後去看,到底他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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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位民眾參與「賺吃女人的兒女們」座談會,傾聽性工作者子女敘說母親的故事。(宋小海攝)

外來汙名與壓迫 也橫在家庭內部

輔大心理所學生王曉音的母親,與最近病逝的前公娼麗君有著類似背景,都是離婚的單親媽媽,一手帶大幾個小孩。她們3人之間隱隱連結,卻又跨越3個世代,王曉音說,她看著麗君的故事時心想,「麗君阿姨70幾歲,我媽50幾歲,我又再小20歲,所以麗君的狀況是40年前的單親媽媽,沒有教育背景,不靠男人,到底要怎麼在台灣這個社會工作?」

王曉音語帶哽咽,「這對我來說一直很難想像,因為我就是拿著我媽堆出來的錢、堆出來的教育和讀書空間,取到一個好的學歷,我到哪裡求職都可以比別人順利。但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認為這都是我掙來的啊!我那麼努力念書,苦讀寒窗十年,換得這個是我應得的……我現在才看到,那個是我媽以一個單親媽媽的身分,在工作上那麼努力奮鬥,甚至進入酒店,才堆出來的空間和金錢來培育我這個女兒,讓我現在覺得賺錢可以很輕鬆。」

狹義來說,王曉音的母親不是性工作者,而是在酒店工作,但這個標籤仍帶有污名和社會壓力,封閉這個家庭與外界的交流。「小學5年級,我媽有次帶我去她的工作場所,可能只是拿個東西,她以為小孩子不懂,但小孩子其實什麼都懂,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媽在所謂的舞廳、酒店賺錢,回學校之後就跑到操場畫圈圈說『我心裡有一個秘密』,進了中學,有一個老師很欣賞我、喜歡我,走在路上聊天的時候,我心裡也一直偷偷說『老師,我心裡有一個秘密』,但無法說出口。」

更多更多的標籤與汙名,還封閉家庭內部的交流,王曉音回憶說,「小時候我父母離婚,我媽沒有跟我說,是我在一個錢櫃裡看到他們的離婚證明書,才知道『喔!原來我爸媽離婚了』。那時候電視很流行美國影集,都是那種小家庭坐在餐桌邊開心聊天的場景,也有離婚橋段,他們會說今天媽媽要跟爸爸離婚了,你想要跟誰?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爸爸媽媽的錯。看著這一幕我就在想,為什麼我媽媽都沒有這樣跟我說?為什麼我跟我媽之間,沒有這樣一個溝通過程,就一聲不響把我丟在外婆家?然後她就那樣,自己外出求生、工作、賺錢……我那時候是不理解的,甚至是怨恨的。」

讀昂貴學校翻身 下意識「自我漂白」

於是,小學6年級的王曉音心中壓著許多秘密、疙瘩,也做出一個她後來花費許多年才明白自己的舉動:主動向媽媽爭取進台南一所私立天主教女校。「那時候我身上壓著3層,一個是我看到我媽媽的辛苦,一個是我覺得我也很苦,但我不知道我在苦什麼?因為賺錢的是我媽、勞動的是我媽、要負擔這個家的是我媽,我無負擔,輕輕鬆鬆在學校念書,我說不出那個苦是什麼。然後一個是,我要拿我媽在酒店賺的錢,去念一個貴鬆鬆的貴族學校,還住在學校。」

愧疚感揮之不去,王曉音說,「我一直無法理解我為什麼做那個決定?但我又很享受著『我就是靠著念書趕快翻身』,想考上好大學,覺得這樣就是拯救我媽,拯救我們家脫離貧窮……」

如願上了第一志願台灣大學以後,王曉音跑到手語社學手語,去話劇社學戲劇和表達,也想上卡內基課程學溝通,「我覺得我一定是溝通能力有問題,無法跟人家相處,一直悶著無法表達自我,也無法跟我媽溝通。如果我學好了溝通技術,或許我跟我媽的關係以及跟別人的關係,就不會那麼卡。但後來知道不是。要學的不是溝通技巧,問題出在社會距離!」

王曉音在讀研究所的過程中,重新梳理自身的生命經驗,終於看懂了小六的自己,「性道德汙名和貧窮汙名壓在我跟我媽之間,我跟他人之間,製造了那個距離,我們身上都承受著那個社會汙名在看我們自己。我的國小、國中、高中,幾乎沒有一個同學知道我單親,更不用說知道我媽在做什麼。從小到大,媽媽的職業欄我都填理髮師,我可以接受這個,相信著我媽是理髮師,用這個跟別人說。」

「我現在回想小六那時,即使知道我媽必須在酒店工作賺錢,我也要進私立女校的決定,我覺得我在做的是一件漂白的工作──進入私立女校來漂白我身上的性道德汙名──即使那時無法言說,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我同時也在漂白貧窮汙名,在學校裡面,大家好像沒有階級一樣,輕輕鬆鬆、快快樂樂過一段年少,很多東西卻是被壓著,不能講,也不會講的。」

脫掉學歷保護 終於懂了母親

王曉音也慢慢走過心的距離,母女無形地「重聚」了,「第一次我覺得貼近我媽,是在華光反迫遷抗爭的時候,有次到了法務部,無預警被警察往前抬,只是往前抬1公尺,那一刻我卻突然發作。我狂哭,我狂捶包包,我覺得我怎麼可以得到這樣的對待,我從來沒有這樣被對待過!那種我再也無法控制身體的去向,被決定、被踐踏的感覺,它就那樣活生生地發生了,而且是一種體制的象徵壓在身上。可是那一刻我突然懂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跟我媽好近、好近、好近……」

王曉音說,「因為我媽就是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傳統家庭長大,考上台南女中也必須被拉回家工作,20歲不到就被嫁出門,21歲就生了我,那種無法決定自己生命走向的經驗,相較於我這種30幾歲活在現代,強調現代新女性、女性也要受好的教育、有女性高階主管的世界,我的理智很難理解她,可是當國家暴力就那樣壓過來的一刻,當我再也受不到學歷的保護時,我終於知道了,被這個社會踐踏,被這個國家踐踏,就是這個感覺。」

追求一個「讓小孩能理解父母」的真實世界

另一位分享者、目前是高中老師的蓮花(化名),爸爸當了將近40年的伐木工人,媽媽曾在酒家工作,那樣的性道德汙名印記是2人之間的秘密,又和爸爸自認「沒路用」的貧窮污名結合在一起,讓婚姻長期處於張力之下,蓮花31歲擔任高中教師的某一天,70歲的爸爸殺死了有外遇、一直想要離婚的媽媽。

蓮花憶起當時的震驚,忍不住哭著說很難接受,也根本找不到方法去「認識」爸爸,「我在想你若不是喪心病狂,你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我就一定不會!可是走10年下來,我要講,我如果被推上我爸的位置,我大概沒有辦法撐那麼久,我可能更早就自殺了,我覺得那個壓迫的力道是強到,你大概只有死能解決那種痛苦,整個所謂的社會壓迫,有貧窮,有性道德汙名和階級壓迫一層一層過來,那不是個人可以解決或個人的問題,我爸其實撐下來了,但我不覺得我會做出跟我爸不一樣的事情。」

蓮花(右)在分享後與過去的學生相擁。(宋小海攝)

蓮花說,媽媽是個很「敢」的女人,無論是一肩扛起娘家的需要,到酒家賺錢貼補,或是後來開始追求一段有愛情的關係,「我媽有那個『敢』,無論壓迫過來的是什麼,她就是要做她要的東西,但我爸用種種力道想把她留下來……」蓮花曾在《家裡不能說的秘密》書中自述,爸爸一生經歷過的家庭都是「有頭無尾」,他想好好餵養親密關係與家庭,卻被貧窮壓得扁扁的,只好不斷默默吞忍,把「性」給讓渡出去,沒想到遲暮之年仍面對媽媽的「想要離開」,這對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要求。

蓮花嘆氣說,當孩子的時候總覺得,「你們就給我一個爸爸,給我一個媽媽,就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庭」,很不能諒解父母之間的困境,「但如果他們現在都在,我會跟他們講,我對他們最多最多的是『不捨』,捨不得的很大一個原因是,我真的沒辦法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透過任何管道去理解他們。我覺得父母都是這樣,再怎麼苦,苦都我吞,孩子你去翻身,你去變成坐辦公桌的,你去變成中產階級。之前的苦都過了,不要再談了。」

蓮花常想,這有沒有可能是一個讓小孩能理解父母的世界,理解父母真實的社會處境,「為什麼要重述我的故事?為什麼麗君阿姨要出來講她的故事?為什麼秀蘭阿姨要導覽文萌樓?我覺得那非常的重要,是一個可能性,告訴大家我們生活的世界根本不是書上寫的那樣!書上寫的是平行世界,生活才是非常真實的,像文萌樓這樣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而這些人的努力,我們這些媽媽們的努力,或是來這些媽媽這邊尋求安慰的底層男性,也有他們的痛苦和需求,為什麼都要在那個中產階級、白白淨淨的世界裡通通被抹掉,不能存在?並不是每個人都活在那個真空,無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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