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鉅額的財政負擔，蘇聯越來越難支持全球各地的共產政權，也難以維繫其霸權地位。在非洲、南美、東歐，蘇聯都告訴其盟友得自食其力。像卡斯楚這樣魅力型的領袖，則明白駁斥戈巴契夫的改革。
在嘗試修補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係時，蘇聯領導人也擔心那些長期與莫斯科站在一起的共產國家。蘇聯對外政策的轉變己造成盟國與友邦的鬆動。戈巴契夫拋棄了阿富汗，讓他們懷疑能否相信他嘴巴上說的支持。
各國湧現不滿
克里姆林宮當然要召集大家做一番解釋。1988年3月16到17日，蘇聯在蒙古召開了「友好政黨」大會，雅可夫列夫代表政治局出席。除了東歐國家之外，越南、寮國、古巴和蒙古都參加了會議。大部分出席者都稱頌戈巴契夫在蘇聯的改革及其對外政策。就連羅馬尼亞都態度友好，雖然他們只是想為最近和匈牙利的爭端尋求支持。但東德拒絕社會主義需要「更新」的說法，讓蘇聯改革派聽來有些刺耳。然後是古巴反對要把「重建」對外輸出。古巴也和越南聯手表達對蘇聯和美國和解的憂慮。
雅可夫列夫本就不抱太大期望，默然忍受這些含沙射影的批評。他知道「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不管在意義上和實踐上都已經沒救了。他和戈巴契夫看法相同，都不想提出什麼路線要其他政黨遵行。戈巴契夫也無意仿效布里茲涅夫在1969年6月在莫斯科召開全球共產黨大會。
那次的經驗對布里茲涅夫及其同僚來說都很不愉快。中國人、阿爾巴尼亞人、泰國人和緬甸人公開拒絕參加，北韓和越南則悄悄不出席以免觸怒北京。
那次會議充滿爭吵。義大利人譴責蘇聯的內部鎮壓和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幾個西歐共黨則和義大利人聯手。到大會結束時都無法簽署共同宣言。「反帝鬥爭任務宣言」的最後版本明顯空洞無力。
戈巴契夫根本不想涉入這種無意義的爭執。當他談到共產主義時，他總是謹慎地只談蘇聯內部的「重建」。
但這並不表示蘇聯領導層毫不關心外國共產黨和左派政黨。克里姆林宮還是覺得有義務要幫助正在鬥爭奪權的組織。這既是蘇聯政治菁英的傳統情懷，也是提高全球地位和影響力的有效方法，讓美國人知道他們不是唯一的超級強國。
還是有許多組織請求提供金錢、設備和訓練。追求納米比亞從南非獨立的「西南非洲人民組織」(South West Africa People’s Organization，簡稱SWAPO)請求無償支援武器。
財政難負擔
中央委員會書記處在1987年5月批准金援英國共產黨《晨星報》（Morning Star），因為莫斯科官員喜歡這份報紙反對「歐共主義」的立場（戈巴契夫當時還沒有公開把蘇聯的路線轉向義大利共產黨）。給友好政黨的援助也不只有金錢。1988年1月18日，中央書記處為智利共產黨提供14個基地訓練「陰謀工作」，讓智利同志學習通訊、破壞、顛覆的技術以對抗皮諾切將軍的獨裁統治。
莫斯科提供這種訓練已有數十年，但蘇聯領導人現在擔心這會超出美國和北約可以忍受的界線。1989年1月，愛爾蘭工人黨主席席恩．加蘭（Sean Garland）請求要訓練5名活動分子，蘇共中央國際部的卡倫．布騰（Karen Brutents）就主張回絕。這對他來說不是原則上可不可以，而是很容易洩露出去，會危及英國和蘇聯的談判。
1989年12月11日，政治局批准下年度要給「國際援助左派組織基金」2200萬美元。各個國家銀行要把錢交給中央國際部的瓦連京．法林。東歐爆發革命後，這些國家的共產黨已無法提供經費給這個基金（當然，當時是這些國家需要莫斯科經援）。法林報告說全世界還是有73個「共產黨、工人黨和革命民主政黨及組織」接受莫斯科援助。
援助這些共產黨的方式也不只有直接捐款。蘇聯還同意大量購買他們的報紙：有42個國家受惠於這種援助型式。
但問題是蘇聯政府已無法再負擔每年450萬盧布的外匯流出。中央書記處指出在「重建」時期，讀者已不再需要這些報紙，因為《真理報》比較便宜、資訊更多，也比較容易在出版當天看到。這些仰賴莫斯科資助的共產黨當然會不滿，但省錢比較重要。
只要出現地緣政治難題時，共黨官員就會把問題丟給最高層去決定。雷根和舒茲經常抱怨蘇聯對非洲南部、古巴、衣索比亞、尼加拉瓜、利比亞的政治經濟干預。從1970年代起，蘇聯就提供他們貸款、武器和顧問。美方難以忍受克里姆林宮擴張全球影響力的行為。而這些外援也讓蘇聯的預算困難更加惡化。一定得做出取捨。
改變路線 終止支援
蘇聯外交部率先改變了官方路線。阿達米申一直認為要改變對非洲南部的政策。他是公認的非洲事務專家，謝瓦納茲所給的自由思考空間讓他勇於說出自己的想法。在布里茲涅夫當總書記的時代，蘇聯對外政策的信條是蘇聯有義務資助各種武裝組織去對抗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以及普勒托利亞所支持的鄰國政府。阿達米申認為這實在太昂貴，也危及了和美國和解。卡斯楚在莫斯科援助下在安哥拉駐有幾千名部隊，讓人不知為何而戰。戈巴契夫贊成阿達米申，這也是他自己對全球事務的看法。1987年11月27日，他和尚比亞總統肯尼思．卡翁達（Kenneth Kaunda）談到這些事。他指出，蘇聯領導層會繼續致力本地區人民的解放工作，但重點會從軍事衝突轉向經濟援助。1988年2月21日，阿達米申把完稿的政策報告交給謝瓦納茲，謝瓦納茲又交給雅佐夫、切布里科夫和杜布里寧去討論，在3月14日被批准為官方路線。
謝瓦納茲鼓勵阿達米申把這個政策擴及到南撒哈拉地區的其他國家。阿達米申談到衣索比亞的門格斯圖（Mengistu Haile Mariam）的情況，部長叫他要坦白向政治局的衣索比亞小組說明，不要擔心犯上。4月15日，雅可夫列夫召開小組會議，阿達米申直斥衣索比亞的革命根本沒有方向，浪費了幾百萬盧布而毫無所成。軍方高層在科尼恩柯的支持下反對他的說法。但他們無法駁倒他，雅可夫列夫還打電話恭喜他的勇氣和清晰的分析。
謝瓦納茲和雅可夫列夫都認為要在非洲問題上和美國達成協議。舒茲在5月10日與謝瓦納茲會談時再度抗議古巴的軍事干預，他強調這讓美方相當不高興。如果外交部長是葛羅米柯，他一定會回說這不干美國人的事。但謝瓦納茲完全不做爭論。
他已經認定一定要在非洲做改變。在《中程核武條約》即將簽署的時刻，他絕不想和舒茲有所齟齬。
奇怪的是，戈巴契夫突然不想再談非洲問題。阿達米申猜測總書記是擔心會被指責背叛了門格斯圖的革命。戈巴契夫確實不想再另開戰場。
謝瓦納茲個人傾向要繼續幫助政治上偏左的國家和組織。他和新任KGB主席克留奇科夫都主張要協助有「社會主義傾向」的開發中國家。
阿達米申不贊同，他主張蘇聯要更徹底告別傳統。
切爾尼雅耶夫贊同阿達米申，他對戈巴契夫說現在一定得改變方向。戈巴契夫駁斥了他，但切爾尼雅耶夫在雅可夫列夫的協助下，把這個議題列入1988年10月10日的政治局會議中。切爾尼雅耶夫很清楚衣索比亞人民正處於飢寒交迫，他的方案是由蘇聯和美國領導人共同「控管衣索比亞地區問題」。
戈巴契夫起初很不想改變政策，很可能是因為他不想再被共黨保守派批評說他又把一個傳統外交據點投降給美國。但切爾尼雅耶夫慢慢說服了戈巴契夫。蘇聯浪費錢去支持一個殘暴的政權，在全球政治上丟盡臉面。1989年9月19日，政治局批准了一封信函，由剛從阿富汗回來的新任國防部副部長瓦連尼科夫將軍親自交給門格斯圖。蘇聯領導層支持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的和平方案，要求門格斯圖接受與其敵人展開對話。
到了12月20日，政治局已經完全不想再介入蘇聯國土以外的任何軍事衝突。古巴軍隊終於撤出衣索比亞，而且在雷日科夫主張之下，不再能獲得蘇聯的物質援助。
卡斯楚批評蘇聯改革在重寫蘇聯歷史
切爾尼雅耶夫及其同事謝赫納札羅夫呼籲要對新路線做系統性闡釋。
他們希望蘇聯放棄處理第三世界問題的「意識型態原則」，並直接向戈巴契夫提意見。他們說蘇聯幫助「格達費的極權政權」，助長了「門格斯圖的軍事冒險主義」，在「南葉門領袖間無止境的部落鬥爭中」選邊站，這都讓蘇聯在全世界極不光彩。他們還提出要請謝瓦納茲和雅可夫列夫擬出新的綱領送交政治局。戈巴契夫把這些意見轉知了政治局。
與利比亞的關係已重新檢討超過1年，終於在1988年2月8日終止軍售給格達費政府。其目的不只是為了改善和美國的關係，還為了節省預算。蘇聯領導人也不想再把武器和設備交給根本不會操作的利比亞人。
1989年1月8日，謝瓦納茲在和舒茲最後一次會談時暗示將有更進一步改變。他們談到格達費上校。美方宣稱利比亞正在秘密化工廠發展化學武器。謝瓦納茲詢問華府會如何反應。他說蘇聯在利比亞有很多顧問，但都沒提到有在進行非法製造。基本上他傾向在採取激烈手段之前先進行詳細調查。但他也沒怎麼阻止舒茲。
實際上，格達費已讓蘇聯領導人極為尷尬，他們已不想再浪費政治資本去救他。
要他們對古巴放手就更加困難了。這個島國在1962年幾乎把全世界拖入2大超強的大戰之中，因為蘇共第一書記赫魯雪夫要在古巴設立飛彈基地。他的退讓維持了和平，但代價是蘇聯丟了面子。美方當時同意會悄悄移除在土耳其的飛彈，也秘密承諾不會入侵古巴。在此之後，蘇聯一直對古巴革命提供資助和政治支持。
古巴是難纏而昂貴的盟友，蘇聯領導人向來覺得卡斯楚很麻煩。他的鬥爭歷史和個人魅力都無與倫比，不對美國壓力低頭更讓他聲望卓著。克里姆林宮領導人也很敬畏他。謝瓦納茲在1985年10月造訪哈瓦納時，還向卡斯楚要了簽名，對群眾說：「你們多幸運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有像費德爾同志這樣的領袖！」
但卡斯楚沒有因此停止批評蘇聯的對外政策，他告訴謝瓦納茲說布里茲涅夫的政治局沒有好好想過入侵阿富汗的後果。
謝瓦納茲在1987年10月再度訪問這個島國，卡斯楚對戈巴契夫的蘇聯改革表達不滿，還批評這是在重寫蘇聯歷史。謝瓦納茲說戈巴契夫即將出版一本關於「重建」的新書，對於過去的錯誤做了必要的糾正。被史達林迫害的人，包括尼可萊．布哈林在內，都會被政治平反。他表示，有這些批評都是很自然的現象。但這沒有說服卡斯楚。他承認如果他也搞這種政策的話，那就要批評到他自己和其他古巴共產黨大老。他一點也不想仿效戈巴契夫。卡斯楚希望戈巴契夫不要忘了強調蘇聯的偉大成就。
＊作者羅伯．塞維斯（Robert Service），英國牛津大學俄羅斯史專家、聖安東尼學院院士，亦為英國國家學術院（British Academy）院士，是全球知名的蘇聯與冷戰史專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意外的和平：雷根、戈巴契夫等「四巨頭」，如何攜手結束半世紀的冷戰對峙？》（八旗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