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They all age well─重讀董橋

2021-02-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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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董橋。(印刻出版社提供)

知名作家董橋。(印刻出版社提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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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該來重讀董橋的時候了,儘管他仍然持續寫作不輟,最近這2年還結集了《讀書便佳》、《我的筆記》、《論胡適》等書,每本標示他「歸休」的年數,從報社回歸書房是真,但「休」就未必,至少閱讀與寫作明顯未休。

重讀董橋會發現他在1996年寫了這樣的文字:

中國最近發生的幾件事都教人非常難過。……大家不禁想到香港的將來是不是還可以保持開放、自由、負責任的風氣?「一國兩制」能不能落實執行似乎已經不太值得探討了。中國的那一「制」才是關鍵所在。只要中國堅持現在的司法制度和思維方法,香港這邊的「制」肯定要變。……中國人可以說不,當然很好。中國人可以提出問題發問,就更好了。

這樣的內容,這樣的觀點,一點也不像是已經有了24、5年光陰折磨的。重讀董橋,會比只是讀最新的、現在的董橋,更敏銳地明瞭:董橋累積了30多冊的散文集,寫作時間橫跨超過40年,是件多麼難得,甚至是多麼驚人的事。

難得在於散文如果寫的都是切身經驗與體會,那麼一定要嘛寫不了那麼多,要嘛如果寫那麼多會有許多類似、重複,除非敝帚自珍,否則不值得通通收羅,集合成那麼大的規模,讀者一一讀去,讀不了多少就要厭膩了。受到一時經驗或環境的刺激,會有強烈的反應,當下覺得值得寫、必須寫,然而一來事過境遷,別說讀者,就連作者自己都遺忘了刺激反應的原因,文章讀來就空洞無根了;二來強烈反應又能有多少不同形式,表現為多少不同的意念與感受呢?

重讀中確認了董橋散文最突出的特性,用英文說:They all age well.不是青春常駐,永遠不老不過時,而是經歷了時間之後,很奇特地卻和我們閱讀此刻始終能不脫節地保持一份親近性,仍然在對我們說著或有意義或有意思或有啟發的話。

長期在報社從事新聞工作,董橋當然也寫一般最不堪時間考驗的「時評」。「時評」的「時」表白了是針對這短暫當下時間而存在的,沒打算在離開這「時」之後仍然被保留下來。然而收在《英華浮沉錄》6本書中的一些明顯屬於「時評」性質的文章,例如前面引文這篇,卻很奇怪地也都依然可讀可賞。

2.

是的,奇怪,因奇怪而引出探究之問──為什麼董橋的散文可以不過時?為什麼董橋的散文耐得過幾10年的風霜而不呈露斑駁不發出霉味?

其中一項關鍵原因在於,董橋寫的是「知性散文」,而不是更主流、更常見的「感性散文」。

「散文」乃相應於「韻文」而得名,中國文學傳統中,唐代之前,所有不以記敘為功能、追求藝術價值的作品,都出之以韻文,這種態度在六朝達到顛峰。六朝可以說是中國的「美學時代」,當時人的地位與身分取決於美學品味。六朝士人敷粉、服五石散,還講究說話技巧,不僅要出口成章,最好出口成韻,筆下更是雕鑿,駢文「四六文」盛極一時。今天我們視為僵化、腐敗、封建,只追求形式而無內容的文體,卻滿足了當時細緻的、折磨人的、奮不顧身追求美的文化氛圍。

到了唐宋,韻文所壟斷的美學價值,漸次滲透入散文,文人開始將散文也當作藝術品經營,散文定義遂自廣趨狹,成了「有意識而做的美文」。可以敘事、可以抒情,也可以議論,寫什麼(內容)固然重要,怎麼寫(形式)卻往往更是重點。狹義的散文特點是:篇幅不長,在精簡的小天地裡容納最多的情思,完成一玲瓏剔透的作品。這是民初白話文運動之前,散文最大的質變。

與中國相同,西方文學也分有韻無韻。但西方從未經歷中國唐宋時期式的散文劇烈革命,始終維持廣義的不押韻、非虛構的特質。中文現代文學習慣區分小說、散文、新詩3大文類,前兩者的身分殆無疑義,散文卻顯得曖昧。因為放眼西方,並無我們習稱的「散文」這個文類,固然有prose一字,但指的是文字風格而非文類,伍爾芙(Virginia Woolf)便說:「散文(prose)是鄙陋的。」因為散文什麼都能做,可以寫信也可以記帳,還可以打官司,無所不能,也什麼都必須幹,是功能性的。

中國現代散文一方面承襲美文傳統,基本上追求「文勝於質」,在文句、結構的琢磨遠超過所要傳遞的訊息;二方面成立於一個波瀾狀況的時代,從1917年『新青年』創刊、1919年「五四運動」……一路延續下來。李歐梵將這個時期稱為「浪漫世代」,遙遙與19世紀西方文學、思想傳統裡的浪漫主義運動相呼應,讓個人及其主觀感受超越裡性與規範,不斷在情感上探測表達的可能性。浪漫主義之所以成為「五四」的主軸,在於當時有兩個重要追求,一是救國,二是解放自我。「浪漫世代」的代表人物是徐志摩,徐志摩上追雪萊、拜倫,不只文章,連他的長相、愛情、甚至轟轟烈烈的空難死法,都「浪漫」極了。一時之間,受徐志摩影響,「自剖」型的散文風行草偃,蔚為潮流。

散文於「五四」以降感性掛帥,使得「知性散文」相形弱勢,更使得有能力寫、願意寫「知性散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寫作「知性散文」需要對知識有高度的熱情與好奇,然而多年來華文區域中的教育體制卻以考試掛帥早早扼殺了學生對知識的好奇。在專業知識領域,有著愈來愈嚴密的專業分工,每一門壁壘分明的學科都發展了自身的一種壁壘分明的語言,最核心的是學術論文,教授變身成製造論文的機器,活在自己的封閉語言系統裡,產製的成品只有極少數人能懂,以為在溝通,其實真正的效果是不溝通。結果,有知識的人寫論文,沒有知識的人寫散文。

3.

董橋從來沒有進到學院變成學者、教授,但他對於知識的追求,從為退卻鬆懈。隨意翻開近作《讀書便佳》,第29條談《魯拜集》,第30條談培根散文的中文翻譯,第31條標題是「說花園」,但別弄錯了,文章談的不是哪個人家的哪座花園,而是培根所寫的隨筆〈說花園〉。

再往下看,第32條談英國詩人濟慈,第33條談溥心畬寫的一首詩〈青草湖孔明廟〉,第34條從成大中文系的朱約農教授談到馮內果和《第五號屠宰場》,第35條再談濟慈的好友,共創英國浪漫主義詩學的雪萊。

光是如此蜻蜓點水,已經足以顯現董橋的博學了。不過透過這樣的羅列,不能精確表達董橋的散文風格,也是他書寫「知性散文」的最大成就。首先,董橋散文一般篇幅不大,精簡短小;其次,他喜歡在文章中放入引文,俗稱「掉書袋」。如果在其他人手中,併合這兩項特性便足以釀成閱讀災難了──小文章還要「掉書袋」,那豈不是整篇看來像抄書筆記,作者躲在別人的語句後面,一來沒有個性、沒有清楚面目,二來很刻意也很討厭地要凸顯、炫耀自己讀那麼多書,如此博文又如此強記!

董橋不落痕跡地輕輕巧巧地就避過了這2種閱讀大患。靠的最主要是他那極其獨特的語氣風格,創造了神奇而弔詭的效果,毫無疑問絕對不容忽略的個性,以及最和緩自抑的謙虛,不可思議地結合在一起。

(本文節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10期,2021年2月號)

*作者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主持Bravo91.3「閱讀音樂」及九八新聞台「楊照音樂廳」廣播節目。長期於「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開設人文經典選讀課程。著作等身,橫跨小說、散文、評論、經典導讀等領域。百年荒蕪小說系列有《1975 裂痕》、《1981 光陰賊》、《遲緩的陽光》等;另有《詩人的黃金存摺》、《現代詩完全手冊:為何讀詩、如何讀詩》、《打造新世界:費城會議與美國憲法》、《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台灣教育缺與盲》、《誰說青春留不住》、《我想遇見妳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遊樂之心:打開耳朵聽音樂》、《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李維史陀與憂鬱的熱帶》、《烈焰:閱讀札記 I》、《地熱:閱讀札記 II》、《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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