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呂昱確實因為階級不公平而討厭過外省人,但到了獄中他也深知:「我不喜歡的外省人跟我在監獄遇到的是不同人,在外面他們是統治階級、裡頭跟我一樣是被壓迫者,我幹嘛討厭?」
徐紫亭被槍斃前,呂昱記得他天天都在擦一雙皮鞋。皮鞋已經很亮了,還要擦嗎?徐紫亭回:「就算最後要槍斃,我也要尊嚴地被槍斃。」徐紫亭被槍決那一夜,特務是一開門就跨過其他獄友、瞬間壓制所有人並將徐紫亭雙手反銬,當時徐紫亭第一個動作是伸手要去抓皮鞋卻被禁止、開始抵抗,呂昱深知那是長輩最後的尊嚴,瞬間不顧一切大喊:「他要那雙鞋!」
最絕望的深淵,人們仍求最後一分尊嚴。呂昱記得獄中長輩也常勉勵新進來的同學要寫上訴狀,在那年頭當然不可能平反,但他們要留下真相:「你這案子的真相要留在歷史裡只能透過狀子,如果你不寫、放棄了,你在歷史裡頭就被定位了……你這輩子可能完了、甚至生命可能丟了,但你狀子一定要寫,那是你唯一的發聲機會,不然會變成對方為你的一生註解。」
回想起獄中的15年,呂昱說是卡謬筆下的薛西弗斯讓他有力量,明知石頭推上山頭又要滾下來、卻還是堅持不斷推,就像在獄裡依然堅持尊嚴的各種人──只是時隔30多年呂昱步入高齡、白髮蒼蒼時,一名研究生請他到景美園區昔日牢房朗讀他自己寫的小說《45號房的那一夜》,呂昱也嚇到了,原來當年真的很可怕:「才短短不到1分鐘我渾身大汗、受不了、快跑出來!我那時心想,當年我住這房間怎麼過的、很懷疑自己怎麼過來的,而且我還想不起來!」
最諷刺的是,當年當局為了宣揚有善待政治犯、一切都是循循善誘曉以大義的「再教育」,各種把政治犯拉出來要求笑臉拍合照的影像一張張被寄到老家裡,這些就成了呂昱年輕時留下最多的照片。
入獄讓家人飽受折磨、出獄卻受「英雄式歡迎」 他時隔15年終盼時機成熟全面串聯學生運動:我要跟你幹到底!
回首獄中15年,呂昱自認沒那麼辛苦,獄外的家人卻是真正辛苦──因為呂昱入獄,家裡在台南開的小店收掉了、媽媽一個人到台北,一方面是為了就近照顧與探視兒子,一方面卻也是要逃離原本的親戚朋友,「他們可能基於關心,但每問一次,就戳傷我媽媽一次……」
就連妹妹的婚姻也差點被影響,那時妹妹跟空軍上尉戀愛、結婚要上級核准,軍方知曉呂昱不夠「身家清白」的政治犯身份,便問妹婿:「你要江山,還是美人?」分手就升少校、要繼續就放棄軍職,妹婿當下就選擇退伍。一般來說上尉退伍會被挽留,但軍方當天就批准妹婿的退伍令,似乎巴不得他當天就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