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專欄:探索中不斷轉向的李永平

2017-10-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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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平親歷了這座島50年來的變遷,台灣也成其一生寫作與埋骨之處。(取自國藝會網站)

李永平親歷了這座島50年來的變遷,台灣也成其一生寫作與埋骨之處。(取自國藝會網站)

李永平連結了南洋與台灣,現代與古典;他既是台灣作家,也是馬華文學的一員。李永平也是費解的,如何理解他的轉向?如何藉回溯他的一生而看到比文學更寬廣的視野?

入籍台灣的東馬作家李永平,兩周前於淡水過世。在他的作品中,有南洋風土的身世自敘(《拉子婦》與「月河三部曲」),有純淨中文的典範(《吉陵春秋》),有憂患寫實的國族寓言(《朱翎漫遊仙境》、《海東青》)。各方對他的讚譽有加,肯定他連結了南洋與台灣,現代與古典;他既是台灣作家,也是馬華文學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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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留台灣,揮不去大中華情懷

李永平也是費解的。在台灣文學界中,親統人士認定他文筆雖精,但主題駁雜多變;獨派歡迎他根留台灣,卻隱約覺得他的大中華情懷揮之不去。對岸文學圈,仍以中原同心圓的視角,視之為異國風情的華裔作家。對於絕大多數馬華讀者,李永平在數十年間大馬的變遷中幾近缺席。至於出生地婆羅洲,他則是闊別二十多年才重回故里的遊子。

去年他曾經回到西馬柔佛的南方大學,面對年輕的同胞,他自承寫作《吉陵春秋》時,曾經刻意模仿純正的中文,而放棄南洋華人「怪怪的」用語及口音,如今思之不免有後悔之意。而正是同一個心靈,20歲的李永平在1967年初到台北松山機場時,他「看到這塊到處都是漢字的土地,真想頂禮親吻」。

如何理解李永平的轉向?如何藉回溯他的一生,而看到比文學更寬廣的視野?

李永平的作品。
李永平的作品。

在李永平50年創作生涯間,亞洲與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長居台灣的他,算是親歷了島上的政治變遷;對中國崛起與晚近香港、印、馬的政治變動,李永平也必定不陌生。少年李永平的中國認同當然有其家庭的影響(其父是中文老師),但更多來自英國殖民體制下的種族政治。

然而,面對歷史與變局,最忌「想當然耳」式的理解,尤其是從台灣理解南洋離散的華人社群。

殖民壓迫讓南洋華人心向國共

即便李永平父親一代的中國認同,也不是因為出生在大陸原鄉的簡單結果。南洋華人在上世紀中日戰爭的一九三○年代,自覺地推動「再華化」(re-Sinicization)。他們放棄各自的方言,推動普通話教育並支援中國抗日。而南洋華人之所以心向國共兩黨,正是因為孫蔣毛各自代表了民族解放運動的不同階段,與他們在殖民地中日常體驗的壓迫十分契合。

如果更上溯亞洲人覺醒的根源,最關鍵的事件是一九○五年日俄戰爭。當黃種人國家日本打敗了白種人強國俄羅斯,全亞洲殖民地的知識分子都為之雀躍。弱小民族對獨立解放的追求,貫穿了百年亞洲歷史。

戰後印、馬獨立,婆州人李永平此生只在馬來西亞這個新國家治理下生活四年(1963年~1967年),台灣而非文革時期的中國成為南洋華裔青年的首選並不難理解。

1998年亞洲爆發金融危機、雅加達爆發辱華風暴,喚起爪哇島上幾乎已同化的華人之中國認同;而人民幣在金融風暴中堅挺,也成為中國力量重回東協的先聲。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高層分裂引發「烈火莫熄」運動,至今抗議餘燼未熄。在爭取民主的抗爭中,馬來西亞的各族青年攜手反對長期執政的巫統(UMNO),形塑了新一代公民的國家認同。

追憶故鄉,尋傷痛自療之道

李永平沒有參與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但對台灣的本土化與民主化卻不陌生。當黨國神話在台灣逐漸崩解,追憶故鄉變成為他寫作的出路,但追憶不是單純的記憶重現。「月河三部曲」以婆羅洲為主場景,書寫了亞洲內在的傷痛與自我療癒之道。其中第一部曲《雨雪霏霏》,書名出於詩經,作者以雪地中的凝視感受,來看待赤道故鄉發生的過往。

如同印、馬、台灣,國族建構是許多新興國家的進行式,但地域認同的覺醒與跨國串聯也同時在發育。婆羅洲與馬來半島的相屬,台灣與對岸的關係,都還有待界定。不只李永平在探索中不斷轉向,整個亞洲仍在持續轉變中。

若對照英語文學現今的地景,就會發現用英語寫作者的出身,甚至種族、膚色都不盡相同。而出身英倫三島或美加的作家,絕不會自認文化上享有優越的宗主權。古典文本是跨域共享的,創作則必須各憑本領,但兩岸對此有深切體悟的創作卻不多。

李永平無疑是寫作的苦行者,但其一生也有浪子「tshit-thô」的快意。他在創作的繞道與曲折,看似揹柴入山卻又空手而回,其實已是「見山又是山」。他把包袱沉重的文學同行丟在身後,自己卻來去自如。在臨近人生終點時,寫起了最通俗的文類——武俠。他未完成的遺作《新俠女圖》,是一生追尋女性謬思的幻化,豈能只看做對古典中文的回歸?

李永萍 新俠女圖
李永平在《文訊》雜誌上連載的長篇武俠小說〈新俠女圖〉。圖為《文訊》第382期。(取自《文訊》雜誌社臉書粉絲專頁)

創作源於理解自己與他者

做為小說家,李永平不宣揚主義,他反西方,毋寧說是反對西方的偽善及其扈從。他的作品有著台灣統獨雙方最缺少的凝視與釋然。他比台灣鄉土文學知名作家陳映真更寫實,比印裔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V. S. Naipaul)更有溫度。李永平是亞洲的喬伊思(James Joyce ,愛爾蘭作家、詩人)或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德國哲學家、作家),台灣何其有幸成為他一生寫作與最後埋骨之處。

在《大河的盡頭》中,博學的白人老者對少年主角永與他荷蘭姑姑說:「生命的源頭,就是石頭、交媾與死亡。」但少年心底並不同意這種西方式虛無。回溯李永平一生創作的長河,其源頭也不是原鄉與祖國,而是亞洲人理解自己與他者的開端。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原刊《新新聞》1596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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