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專文:中國共產黨的雙重悲悼

2021-01-18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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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狠狠摧毀文明的溫暖,如今又意圖以戰狼姿態勉強填補未能復原的文明空虛,這是雙重悲悼。。圖為中共十九屆全會(AP)

中共狠狠摧毀文明的溫暖,如今又意圖以戰狼姿態勉強填補未能復原的文明空虛,這是雙重悲悼。。圖為中共十九屆全會(AP)

我在WTO任大使時,有一回與該機構副祕書長布魯那(Karl Brunner)聊天,瞎掰「中國共產黨與德國共產黨,哪一個比較壞?」這有點像兩個小學生在討論「是你的老師比較凶還是我的老師比較凶?」純粹是茶餘飯後。由於我們彼此都只有單一觀察,所以也沒有什麼把握肯定地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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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群人比較壞,是新鮮生猛的「比較歷史學」

布氏對德國共產黨的感受,是有個人經驗的。他家住柏林,但是有個哥哥在冷戰時期身陷東柏林,他們兄弟之間偶有通信。有一回東柏林的哥哥在信中表示,希望有機會移居西柏林,結果信件被檢查。東德情治機關單單因為這封信,就以「意圖通敵」之類的罪名將他哥哥入罪、下獄數年,一直到柏林圍牆倒塌之後,哥哥才重獲自由。我相信這個經驗刻骨銘心,也使布氏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哪個極權體制,能夠比東德共產黨更可惡。

隱隱然,我認為中國共產黨更可惡、更扭曲人性。這個感覺,當然是有背景基礎的。在讀畢《唱垮柏林圍牆的傳奇詩人》《18個囚徒與2個香港人的越獄》兩本書,有更多的資料背景,能夠幫助我把「極權體制比爛研究」這個題材,做更系統性的探討。

二十世紀的共產極權體制,蘇聯當然是老大哥。東德、蘇聯統治下的東歐諸國、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國,都是蘇聯老大哥所教出來的小老弟。毛澤東早年說「跟著蘇聯老大哥走」,應該是真心誠意的。《唱垮柏林圍牆的傳奇詩人》書中描述,東德共產黨也是看蘇聯臉色行事。即使是一九二○年代的中國國民黨,也與中國共產黨是同胞兄弟,當年孫文確實吸收了不少蘇聯的統治方法。

各國共產黨系出同門,但如今皆掛羊頭賣狗肉

但是「系出同門」並不表示沒有優劣之別,而就「比爛」而言,後起的共產黨政權也未必不能青出於藍。以下,我試圖將文獻中讀到的極權體制種種彼此參照,做一番比較。

林彪、鄧小平兩人,都曾經將「馬恩列斯毛」並列;說他們是「共產主義體制的五大巨人」。但是把馬克思與恩格斯兩位拿筆桿的與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這三位拿槍桿的並列,恐怕是抬舉了馬、恩二人;他們兩個人的道行,差得遠了!馬、恩二人只是畫出一個「共產社會」的烏托邦圖像,完全沒有想清楚要如何達成烏托邦。照毛澤東的描述,馬、恩似乎以為無產階級革命只是請客吃飯,做文章,繪畫繡花,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毛氏對革命的了解更為精確:「革命就是暴動⋯⋯」。

另一方面,列寧、斯大林、毛澤東三個人所完成的革命政權,也都與馬克思、恩格斯所鼓吹的共產主義,沒有什麼關係。列斯毛三人都清楚看到了奪取政權的暴力本質。但是他們的奪權就只是奪權,一番血腥鬥爭之後,原先揭櫫的任何革命目標,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依據極具權威的《世界不平等報告》所載,撇開中東產油國、戰亂地區不談,今天全世界所得分配最不均的前幾名是印度、俄羅斯、巴西、中國、南撒哈拉、美國,這前六名就包括了中國與俄羅斯兩個號稱實施共產主義的國家。「共產」國家能夠產生比資本主義國家更嚴重的貧富不均,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是什麼?

看清共產主義之惡,需要的時間非常長

為什麼賣狗肉的中國與俄羅斯,還要堅持掛著「共產主義」、「共產黨」的羊頭呢?那是因為,卸下了羊頭,這兩個國家的統治集團,就完全失去了騙人的幌子,會動搖統治基礎。一百多年前,「共產主義」的確是有理想性的召喚;不只是召喚工農群眾,更召喚了知識分子。當年的孫文、李大釗、魯迅等人,都是在國外喝過洋墨水的,但也都深受共產主義影響。

德國的詩人兼作曲家比爾曼(Wolf Biermann)自己也說,他的父母親都是共產黨員,他自己從小也對共產黨執著,正因為如此,才一直不願意離開東德。比爾曼這樣的執著,一直要到近六十歲才扭轉。但是,比爾曼的轉向是經驗性的,不是理論性的。撰寫《中國的古拉格群島》的廖亦武也提到,魯迅的學生胡風後來被毛澤東鬥,但至死都還只是覺得毛澤東誤解了他,還沒有正視共產主義之惡。

就總體經濟面向看,中國的共產主義實驗,要到大躍進、土法鍊鋼之後才露餡。蘇聯則更晚,該國在一九七○年代之前經濟成長都超越美國,發射人造衛星也領先,一直到七○年代末,蘇聯的經濟才顯露危機。在七○年代,美國還有不少學者到蘇聯參觀,回國之後高度讚揚蘇聯計畫經濟之好。台灣到了二十一世紀初,還有朱雲漢等人在盛讚過去三十年中國經濟的快速成長,老共也努力向國際做大外宣。種種跡象顯示,在強勢宣傳之下,要全世界都看清楚共產主義的邪惡,恐怕還需要一點時間。

所以我想換個角度,從理論面解釋,為什麼推動共產主義必然走向極權與獨裁。

沃爾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取自維基百科)
沃爾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取自維基百科)

財產權與政治統治的互為依存

雖然許多人對於一九七○年之前的蘇聯與一九九○至二○二○年中國的經濟快速成長有不同的解讀,但是大家對於中國、俄羅斯、冷戰時東歐諸國的壓抑人權、迫害民眾,看法卻相當一致。這裡有個根本問題:為什麼共產主義國家都在壓迫人權?為什麼比爾曼所描述的東德,與廖亦武描寫的中國,其欺壓凌虐人民竟然若合符節?所以我必須要先解釋:共產主義經濟,與政治極權是一體的兩面;如果政治不獨裁,共產經濟根本沒辦法運作。財產若是私有,要強推獨裁也極為困難。

在民主自由、財產私有的資本主義社會,有兩類因素促使社會遠離獨裁。其一:私有財產本身就涵括了附帶的處分權,因此至少你的房子、你的汽車、你的土地要如何處置,其決定權在你,不是由國家或政黨決定。這些決策範圍雖然不大,但頻率卻非常高,至少創造了許多獨裁者力所不及的區塊,有「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自主感。其二,私有財產也使個人對於財產相關的公共政策有強烈而堅定的意志,他們遂有參與、影響、改變政策的強烈動機。例如,土地所有者才會奮力抗爭土地徵收、股票大戶才會努力遊說股利降稅⋯⋯這些「因為自己財產利益」而涉入的政策關注,自然而然強化各個領域的社會凝聚力,也容易迫使想要一意孤行的政治勢力退讓。當私有財產範圍越廣,社會各階層關注的政策也就越多元,其所產生的社會力就越大,當然形成更強的政治制衡。

即使在西方民主國家,也有許多人忽略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先驗「定格」的重要性。桑思坦(Cass Sunstein)與塞勒(Richard Thaler)兩人在二○○九年寫了一本書Nudge,中文翻譯為《推力》。他們在書中強調,主政者不必太過干涉人民,只要輕推(nudge)一下,引導或扭轉方向,就夠了。他們說,這種輕推,是父權自由主義(paternalistic liberalism)。但是此中謬誤甚多!與共產主義一樣,桑思坦與塞勒兩人忽略了最最關鍵的問題:誰是決策者?誰在推人?誰是被推的人?如果先驗上有些人就注定要被別人推,那麼這還能叫「自由主義」?所以,輕推或重推,沒有差別;主詞與受詞的先驗定格,那才是極權思想的關鍵。在共產社會,拿走人民財產的是「主詞」,被拿走財產的是「受詞」,主與客一旦定格,就絕無自由可言。

列寧主義的創新

「共產」制度拿走每一個人對全部社會資源的所有權,但是整個社會資源終究還是要有所歸屬。要如何貫徹這個以共產為名的極權體制呢?這就是列寧的創新了。他創建了一個以「共產黨」為核心的控制體系:工廠有黨、軍隊有黨、政府機關有黨、地方社區有黨、工會有黨、監獄有黨、學校有黨⋯⋯事實上依中國的規定,所有超過三個以上黨員的群體,全都要成立黨組織。所以今天在中國,阿里巴巴、富士康、華為⋯⋯所有上市上櫃公司,全部都有黨組織,都有黨委書記。列寧這一套武林祕笈傳給了中國共產黨、東歐各國共產黨,也傳給了國民黨。

五十年前,台灣各大學都有校園黨部;民間企業只要有點規模的,也有黨組織。理論上,每個黨組織承接上級黨部的指令,執行由上而下的決策。所以,整個國家的決策體系,是透過「共產黨組織」而層層串接。名義上,這個國家是個實施共產主義的國家,因為到處都是共產黨組織。但是實質上,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極權體制;全國各個學校、企業、政府部門⋯⋯都由各級黨部控制,而各級黨部則由上層的黨書記依序控制。列寧的創新設計是政治性的,其與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還有沒有關係,完全不是重點。

但是東歐國家學列寧的黨國體制,就沒有中國學得到位。事實上,毛澤東真的是把列寧的極權控制體系,玩到青出於藍。怎麼個青出於藍呢?讓我舉幾個對照的例子做說明。

毛澤東極權控制的青出於藍

例一:在《唱垮柏林圍牆的傳奇詩人》書中,作者比爾曼是東德的歌唱家兼詩人,經常帶著他的吉他四處演唱,其歌曲歌詞都是比爾曼自做,極盡諷刺主政者的迂腐顢頇。美國知名女歌手瓊.拜亞(Joan Baez)到訪,也能順利與比爾曼會面。

但是比爾曼的故事在同時間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是不可能的。我們讀知名畫家、文學家木心所寫的〈雙重悲悼〉一文即知,中國共產黨統治下對藝術家、音樂家所製造的普遍恐懼,恐怕十倍於東德。木心說,當年任何一幅水彩畫,都是「西方資產階級」的汙染,文革期間畫家爭相把畫銷毀,以免成為被鬥爭的題材,甚至連藏在盆栽土壤內的宣紙,都會被搜出來。

因為畫是毀定了,所以「人在畫在」、「人亡畫在」皆不可能。「人亡畫亡」划不來;唯有「人在畫亡」一個選項。於是畫家們自動毀去畫作,苟延殘喘地活著。木心在此期間入獄兩次,打斷他三根手指,令他無法再作畫。對照而言,比爾曼還有一雙能撥弦按音的手。德國共產黨比之中國共產黨,和藹多了。

例二: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記述蘇聯時期的集中營,記載了不少逮捕、拘禁、作秀式審判。可是如果讀廖亦武《18個囚徒與2個香港人的越獄》以為對照,我們就會發現:相同時期中國的政治鬥爭,更普遍、更隨機、更大規模、更令人髮指。中國古拉格群島遍布之廣,遠非蘇聯能望其項背。

中國摧殘人權,殘忍淒苦

中國共產黨在一九六○年代掀起的土改鬥爭,是全國廣泛的農民清算地主。毛澤東要徹底摧毀原有的一切農村價值,所以不能只是政治上由上而下鬥爭,必須要由廣大農民由下而上。因為由下而上鬥爭規模超級龐大,就必然涉及報復、惡意、借刀殺人等算計,不但過程狠毒,也把人民心底最邪惡醜陋的陰暗面,全都勾了出來。廖亦武所撰寫的淒苦文學,我連讀起來都感到錐心之痛,遑論身歷其境之人?你說,毛澤東與斯大林,誰更能製造淒苦?

例三:歌手比爾曼聲名大噪之後,東德不太知道怎麼處理這位異議分子。後來東德允許比爾曼赴西德演唱,然後就撤銷他的護照,讓比氏回不了東德,形同被驅逐出境。對照來看,中國如何對待異議分子呢?

你看看劉曉波吧。他也不過寫了一份內容普通的〈零八憲章〉的文字,就被捕下獄。比爾曼名聲大,但是劉曉波獲頒諾貝爾獎,名聲更響吧?中國不但不讓他出國領獎,還制裁頒獎的國家挪威,禁止該國鮭魚進口中國,長達八年;這是挪威前駐WTO大使咬牙切齒親口跟我講的。至於劉曉波,國際名聲反而讓他關更久,關到死都不准他出國就醫。二○二○年,中國外長王毅甚至警告瑞典:不准頒諾貝爾和平獎給中國異議人士。你說,中國共產黨與東德共產黨,誰比較病態?

劉曉波遺孀劉霞在劉曉波獲諾貝爾獎後遭中共政府軟禁,直到2018才獲准出境。(美聯社)
劉曉波遺孀劉霞在劉曉波獲諾貝爾獎後遭中共政府軟禁,直到2018才獲准出境。(美聯社)

毛澤東生活監控,滴水不漏

例四:比爾曼在書中描述他的生活,整體而言,日子苦一些,但是沒有什麼飢餓。他經常被祕密警察監控,但是到朋友家拜訪、唱歌,倒是沒有禁止。然而中國呢?毛澤東搞的土法鍊鋼、大躍進,造成數千萬人飢餓死亡。「飢餓」在當年的中國根本是普遍現象;當時有人開玩笑說,「全中國的胖子大概只有一百人,毛澤東是其中之一」。

至於中國的社區監控,讓我描述一個人口學文獻上記載的例子:為了有效控制人口,中國強制執行「一胎化」政策,避免已經有一個孩子的母親再懷孕。許多城市的「街道委員會」,在巷子口牆面上貼上一張大海報,記載著這個巷子裡每個婦女的「月經起訖時間紀錄」。每個女生連最隱私的月經時間都是貼在巷口,你說,中國共產黨的監控,比起東德共產黨,做得如何?

例五:比一比殺人吧?唉!這種比較非常無聊。但是如果從中能夠凸顯統治者的心態,那還是有意義的。東德與東歐諸國的共產黨,都是斯大林的小老弟,殺人與殘忍還不能與斯氏相比。依據維基百科,斯大林所搞的鬥爭、清洗政敵,頂多整死大概百餘萬人。毛澤東呢?五○年代清算地主,失蹤自殺的不算,依據他自己的估計,大概殺了兩百萬人。大躍進時的大飢荒,餓死數千萬人。文化大革命期間「非正常死亡」人數,大概在數百萬到兩千萬人之間。最駭人聽聞的,是毛氏與赫魯雪夫的對話。毛說,他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在中國,由中國引誘美軍深入,然後請蘇聯向中國投擲原子彈,一舉殲滅美國主力軍隊。中國人可能死亡四億(當時人口六億),但是很快就可以補上⋯⋯你說,這樣病態的殺人政權,普天之下誰能企及?

例六:共產黨極權統治者當然都是鬥爭高手,但是堪稱戰略專家的,恐怕沒有人能與毛澤東相提並論。毛氏提出「口袋戰術」,用之於國共內戰與韓戰,讓國民政府與美軍皆傷亡慘重。毛氏的游擊戰術十六字「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則更有代表性。這十六個字不但刻畫出游擊戰死纏爛打的精髓,更凸顯毛氏心中完全沒有「成本」的影像。我追、我擾、我打,都是要付出我軍代價的。正常的軍事布局,都是要在成本與戰果之間取得平衡。但是毛澤東不是;他只看戰果,不計代價。戰果是他的政治勝利,代價是別人的生命犧牲。你說,這樣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會治理出什麼樣的國家?

瘋子即使死去,餘孽猶存

任何一個極權體制,都是由一個「極權者」建立的;天下是他打下來的、政治控制是他搞定的。極權體制有多爛、多可惡、多扭曲人性,就要看這個創建極權的「始作俑者」有多病態、多邪惡、多喪心病狂。例如希特勒,他搞集中營、屠殺幾百萬猶太人,大概是邪惡的標竿型人物。又如毛澤東,他搞人民公社、大躍進、土法鍊鋼、文化大革命,搞死幾千萬人眉頭不皺一下,應該也是病態邪惡的典型。希特勒是病態地仇恨猶太人,但是毛澤東卻不止於仇恨一個特定族群;他把所有對他無限極權有阻礙的人,全都視為「要清除的對象」。所以毛澤東所直接間接殺掉的人,可以十倍於希特勒。

毛氏不但堪當古今中外殺人冠軍,他對於「體制」的摧毀,大概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秦始皇的焚書,只是焚掉書的文字。但是文化大革命,卻是從根本面焚掉書的正當性。文革時「不會出問題」的文章,大概只剩下毛澤東或是魯迅所寫的;其他所有的書,還是擔心會出問題。秦始皇的坑「儒」,其實只是坑掉一些醫卜人士。但是文革期間,絕大多數讀書人的下放勞改、高考停擺、升學看「手上老繭」決定,是完全坑掉「知識」。為了權力鬥爭,毛澤東什麼都幹。

我們經常聽人說,一個人的聲譽要建立,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要毀壞名譽,卻可以在一夕之間。摧毀文化的過程卻恰恰相反:你要搞文化大革命,可以在短短幾年之內毀掉文明;但是毀了之後要重建,卻是極為困難、漫長。像毛澤東這樣喪心病狂的領導人,他統治中國三十餘年所帶來的政治、文化、社會衝擊,恐怕會影響非常非常長久。文革之後,中國整體經濟文化氣氛大亂,即使鄧小平掌權,推動改革開放,也要十幾年之後經濟才漸上軌道。毛澤東雖然死了,但是當年在文革期間耳濡目染的習近平,你認為有沒有感染到毛氏病毒?

對中國共產黨,有兩重悲悼

為什麼殘暴統治的陰影會揮之不去呢?中共是不是如馬英九所說,已經「改邪歸正」了呢?讓我再說個木心的故事。在他〈雙重悲悼〉一文中,木心提到他繪畫老師林風眠,因為年輕時的水彩繪畫在文革期間全部銷毀了,所以在文革結束後,林先生試圖重拾畫作。但是木心說,文章、樂譜燒了還可以靠記憶重寫,但是畫作,就是沒有辦法重繪。如果畫可以重繪,那就不會有所謂「神來之筆」。文革之後林風眠已過高峰,他在文革受到打擊是悲悼,但是在文革後想要重繪已然無法再現的畫風,那是「雙重」悲悼。我幾次讀到這裡,心裡都難過得難以自持。

極權狂人對文明的摧殘,是難以在短期重建的。硬要去搞幾百間孔子學院或是重建大國形象,都像是重繪原畫,都有一種極為勉強的空虛。

在毛澤東殘忍暴戾數十年統治之後,中國似乎已經習慣了人命如草芥,所以才會在一九八九年六四民運時,有「殺二十萬人,保二十年穩定」這樣的狂犬病邏輯。台灣今天的處境危險,正是因為中國共產黨在「千百年難得一見」的人魔毛澤東肆虐之後,已經離人性的溫暖太遙遠。台灣的危險,不是因為鄰居有多少戰機、有幾艘航空母艦,而是因為對我們有敵意的統治者離「文明」太遙遠!他們從一九五○到一九九○年狠狠摧毀了文明的溫暖,那是一重悲悼。現在又試圖強用經濟力、用戰狼的帝國姿態,去勉強填補還未能復原的文明空虛,這不是第二重悲悼嗎?

中研院士、前WTO常任代表朱敬一新著《維尼、跳虎與台灣民主》(印刻)
中研院士、前WTO常任代表朱敬一新著《維尼、跳虎與台灣民主》(印刻)

*作者為美國密西根大學經濟學博士,中央研究院院士,曾任中研院副院長、中華經濟研究院董事長、行政院政務委員、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委、我國駐世界貿易組織(WTO)常任代表等職。2010年獲選第三世界科學院(TWAS)院士。2017年復獲選美國國家科學院(NAS)海外院士,是亞洲第一位獲選的社會科學研究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維尼、跳虎與台灣民主》(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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