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和尊嚴,不能同時擁有嗎?」自焚小販曾是阿拉伯之春的英雄,為何突尼西亞人民稱「他毀了我們」?

2020-12-17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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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春十周年。2010年12月10日,突尼西亞小販布瓦吉吉自焚抗議,掀起阿拉伯之春浪潮。他的肖像被畫在家鄉樓房上。(AP)

阿拉伯之春十周年。2010年12月10日,突尼西亞小販布瓦吉吉自焚抗議,掀起阿拉伯之春浪潮。他的肖像被畫在家鄉樓房上。(AP)

突尼西亞中部的西迪布濟德市是「阿拉伯之春」的起點,也是布瓦吉吉(Mohammed Bouazizi)的家鄉。他26歲的年輕臉龐,高高印在一處大樓牆面上供人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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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知道,布瓦吉吉就是那位自焚抗議政府腐敗的小販,也是無意間掀起中東與北非革命巨浪的一陣微風。10年前,當他全身三度燒傷、躺在醫院痛苦掙扎,外面的群眾將他奉為英雄;當他終於撒手歸天,人們抱著復仇的信念推倒了獨裁政府。首都突尼斯甚至有條大道被冠以布瓦吉吉之名,紀念他對民主的貢獻。

10年後的今天,這幅肖像卻成了痛苦的來源,人們看著它,彷彿具體看見一場灰飛煙滅的美夢。

「我會咒罵它,我想把它弄下來,」54歲婦女伊曼(Fathiya Iman)被問及對肖像的看法時,恨恨地說:「就是他毀了我們。」

布瓦吉吉的母親與弟妹一家人,現在已經避居於加拿大,幾乎完全不跟家鄉人聯繫。布瓦吉吉的表親蓋伊茲(Qais Bouazizi)也說,他的家族姓氏原本是突尼西亞的驕傲。「現在,西迪布濟德市跟布瓦吉吉這個姓,聽來都像詛咒。」

這十年發生了什麼事?

小販自焚,人民起義

2010年12月18日,布瓦吉吉因為擺攤商品被沒收多次,憤而當街自焚,抗議政府官員腐敗的手停不下來,對巨大的貧富差距視而不見。他的死引發極大回響,當時20多歲至30多歲的年輕失業人口不斷增加,擁有大專學歷的人甚至更慘。怨氣一口氣爆發,群眾決定不再隱忍統治20多年的班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獨裁政府。

與布瓦吉吉年齡相仿的哈姆迪(Zakaria Hamdi)說:「當時和我同輩的人,90%的狀況都一樣。我們完成大學學業,卻發現連一杯咖啡或一支菸都買不起,而政府把我們當成寄生蟲。」

阿拉伯之春十周年。突尼西亞是唯一成功由威權轉型為民主的國家,經濟卻一蹶不振。(AP)
阿拉伯之春十周年。突尼西亞是唯一成功由威權轉型為民主的國家,經濟卻一蹶不振。(AP)

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在回顧阿拉伯之春專題指出,其實突尼西亞在10年前,仍算是中東與北非表現較好的國家──每年經濟成長率達5%、高等教育人口比例頗高,計算貧富差距的吉尼係數(Gini coefficient)也從2000年的36.1%降至2009年的30.7%,世界銀行(World Bank)該年報告甚至稱突尼西亞是「區域典範」。

但分析認為,這些數字並沒有反映真實情形,貧窮指數至少被低估20%以上。班阿里擔任總統23年間,採取開放市場的改革策略吸引外資,並推動至少200間國營企業私有化。但這些經濟紅利並沒有流到人民手上,反而被政治菁英與特權家族壟斷,前總統布爾吉巴(Habib Bourguiba)時代的社會福利更被大大削減,貧富差距不斷加大,成為民怨爆發的主要原因。

民主轉型成功,經濟卻一蹶不振

在2011年趕走獨裁者之後,突尼西亞發揮罕見的和平對話精神,一步步邁向制憲。不像埃及革命後的政治解放「倒退嚕」,也沒有像葉門、敘利亞一樣陷入內戰,突尼西亞在2014年首次完成國會與總統大選,至今都還保有言論自由,漸漸成為新的民主國家。

然而,人民雖奪回了政治的掌控權,經濟弊病卻始終沒有起色。《衛報》(The Guardian)報導,突尼西亞歷經數年政治動盪,生活水準劇烈降低,受到新冠疫情影響,今年經濟成長率被預估將縮水多達7%,失業率也已超過18%,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年輕人。

此外,突尼西亞也飽受伊斯蘭國(IS)、博科哈蘭(Boko Haram)等恐怖組織困擾,2014至2017年間頻繁的恐怖攻擊,讓觀光業一直無法重回往日盛況;高失業率更導致許多年輕人被激進思想吸引,一度成為「聖戰士」占全國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更多人選擇偷渡地中海,渴望在歐洲找到出路,《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7月報導,突國人民已經是非洲往歐洲的海上難民最大宗來源,當時發現一批1.1萬人的難民中,多達4000人都是突尼西亞公民。

阿拉伯之春十周年。突尼西亞是唯一成功由威權轉型為民主的國家,經濟卻一蹶不振。(AP)
阿拉伯之春十周年。突尼西亞是唯一成功由威權轉型為民主的國家,經濟卻一蹶不振。(AP)

「什麼都沒有改變,事情只有變得更糟。」35歲的阿什拉夫說,10年前他就在對街,眼睜睜目睹布瓦吉吉在身上點起火焰。

60歲婦人古來希(Aisha Quraishi)也認為,貪腐還是無所不在,而她的生活依舊需要外國援助來接濟。「我們贏得了自由……但我想要的是自由與尊嚴,不能兩者兼得嗎?」

民主對話避免內戰

突尼西亞在2019年完成第二次總統大選,順利過渡為民主政體,讓各界紛紛好奇其中「秘訣」。外界分析的原因包括:突國軍力相對弱小、不涉政治;地理位置遠離阿拉伯世界中心、較無戰略價值;以及在戒嚴時期就偷偷運作、蓬勃發展的公民社會等。

但突尼西亞並非沒有遇過危機。2013年,2名政黨領袖遭暗殺引發群情激憤,加上伊斯蘭政黨「復興運動黨」(Ennahda)與其他政黨的歧見日益加深,國家瀕臨內戰邊緣。此時,四個民間組織組成「突尼西亞全國四方對話」(Tunisian National Dialogue Quartet)並積極調停,促使各政黨和平協商,也獲得2015年諾貝爾和平獎殊榮。

全國四方對話的前領導人之一布查茂伊(Ouided Bouchamaoui)回想當年,心有餘悸地說:「相信我……那原本可能會變成一場內戰,我們會變得跟利比亞一樣。」

也許突國真的比較幸運,2013年時,埃及已陷入第二場革命的混亂狀態,首位民選總統穆爾西(Mohamed Morsi)被軍事政變趕下台,他所屬的伊斯蘭政黨「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再次被判定為非法政黨並慘遭鎮壓,這些慘況,復興運動黨全都看在眼裡,他們也擔心突尼西亞重蹈覆轍,因此才會更願意接受和平對話。

然而統領國家並非容易上手的遊戲,對於剛拿到權柄不久的政治人物更是如此。復興運動黨前部長歐尼希(Saida Ounissi)指出,他們深知經濟改革的重要性,但在民主國家,重大政策的推行實屬不易。例如,曾有國際專家建議他們像埃及一樣,採取浮動匯率吸引外資,但前兩年勢必將造成嚴重通膨與物價上升,人民還要吃苦很久才能稍微看到成長。

「我告訴他們,我們等不了兩年,」歐尼希說:「當權者不能做出明知對大部分人民而言很困難的決定,我們有選舉,而且人民可以抗議。」

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突尼斯中心主任雪利夫(Youssef Cherif)也說:「我們看見很多外資去投資摩洛哥、埃及等國家,這些威權國家可以提供一樣便宜的高品質勞工,但麻煩更少,福利要求也更少。這也讓許多較年長的人開始懷念起威權時代。

《衛報》與YouGov合作的最新調查顯示,70%的突尼西亞人曾經支持革命,但現在只剩下59%的人「不曾後悔」;認為生活有所改善的人不到3成,而有高達84%的人都認為貧富差距變得更大了。

民主與自由也有「貧富差距」

對比突尼斯與沿海富庶地區,包括西迪布濟德在內的中南部人民的政治參與意願也不斷下降。社運人士阿姆里(Hicherm Amri)認為,民主對內陸地區的幫助並不大,人民也較沒有力量改變現況,不免認為民主是沿海富人與菁英玩的遊戲,這種現象與伊斯蘭主義無關,也與威權遺毒無關,更像是美國或英國民意煩惱的聲音。

「政治人物與人民之間的鴻溝愈來愈大,舉世皆然,突尼西亞也不例外。」

回到西迪布濟德,布瓦吉吉的墓地遵循伊斯蘭的簡約風格,連個柵欄也沒有。布瓦吉吉的友人提利利(Mohamed Tlili)談起那些曾被迫流亡或入獄的異見人士,如今已是掌握大權的政治人物,口氣流露無奈。

「(布瓦吉吉)他死了,而那些人贏了,」提利利說,「他們從沒想過能夠完成的事,因為他而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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