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變化球,她用愛接手:《聽見花開的聲音》選摘(2)

2020-12-21 05:10

? 人氣

「我沒有後悔過嫁給台灣人,這是上帝安排的道路,我照著走就是。」她說。(示意圖非本人/すしぱく@pakutaso)

「我沒有後悔過嫁給台灣人,這是上帝安排的道路,我照著走就是。」她說。(示意圖非本人/すしぱく@pakutaso)

她從來不懂得害怕,她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小時候得到過充分的愛,以及足夠的安全感。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祖輩來自福建,父母親都在東爪哇土生土長,連外婆都已經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印尼僑生,她出生在非常早期的跨海移民家庭。

城裡有一家有名的煙草博物館,從館藏的老照片裡可以看出荷蘭殖民時期婦女的傳統穿著打扮:梳髮髻,露出光潔的額頭,長袖V領薄上衣,繫上蠟染沙龍長裙,十分溫婉有韻。「我印象裡面的外婆和媽媽就是這樣的打扮。」她回憶說。

父母從小接受荷蘭語的教育,沒有上過華文學校,他們跟孩子講印尼話,偶爾參雜荷蘭語。比起華人文化與傳統,父母成長過程接收更多來自殖民時期的荷印混合式教養。「小時候如果我經過別人面前沒有稍微彎腰,我媽媽就會提醒我這樣很沒禮貌。」這是典型殖民時期印尼人的生活習慣,深深影響了她,甚至她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後,無意之間,還是傳承了這樣溫柔的儀節。

「生在印尼,接受荷蘭教育,我的媽媽想法很開通,沒有很多來自中國古老傳統的限制。」她印象裡的媽媽不拘泥中國古禮,對宗教抱持開放的心態,對人也充滿慈愛。她記得,媽媽是一個疼愛媳婦的好婆婆,不只沒有華人家庭裡普遍存在的婆媳問題,更隨時叮囑他們必須敬愛大嫂。她也深刻記得,媽媽對當地人一視同仁,沒有偏見也沒有分別心,從來沒有約束過孩子們跟印尼人做朋友,反而提醒他們生長在這塊土地,必須尊重主人。媽媽身上有副寬闊的心腸,自然散發的愛,像是陽光,時時滋養著她,她的內在因此充盈飽滿而從不匱乏。

上有五個兄姊,她是家中老么,與大哥相差二十幾歲,跟最小的姊姊也差距十五歲。她在順遂中成長,不僅沒有吃過什麼苦,還集眾人寵愛於一身。「我們家不是很有錢,但哥哥姊姊們都很疼愛我,處處為我著想,我是他們手心裡的寶貝。」被手足寵愛的滿足全寫在她的臉上,那份專屬於么妹的幸福,不言而喻。

家人疼愛她保護她,一開始並不樂意她與來路不明的外國人交往。尤其當時有些來小城工作的台灣人跟當地女生談戀愛後一走了之,甚至女生已經懷孕也置之不顧。等她與台灣男友論及婚嫁時,父母都不在了,哥哥十分擔心她,作主讓姊姊陪她去一趟台灣,「看看他在台灣有沒有老婆」,哥哥這樣直接挑明說。

印尼 街道(示意圖/Victor Ulijn@flickr)https://www.flickr.com/photos/victorulijn/15167338815/
家人疼愛她保護她,一開始並不樂意她與來路不明的外國人交往。示意圖,圖為印尼街道。(Victor Ulijn@flickr)

取道香港,姊妹兩人來到陌生的台灣,住進他在高雄的家。身家清白這件事很快得到實地的印證,但是她的心裡不為人知的喃喃自語:「喔!我們印尼小城看起來比台灣高雄還要進步。喔!他的家看起來好古老,跟想像當中完全不一樣。」不過這些環境的衝擊力道很輕,只是像一陣微風拂過她的眼睛。「只要確定他沒有老婆就好了。」她在心裡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可兩邊的長輩們卻依然分別懷著不約而同的擔憂。印尼的哥哥一再叮嚀她:「要小心喔,不知道台灣人到底怎麼樣。」未來的婆婆雖然待之以禮,對她很客氣,可是私底下偷偷跟兒子咬耳朵:「你要小心喔,聽說印尼人怎樣怎樣。」

兩邊的親情拔河,分別在兩端暗中拉扯,她無所謂,她對未知的人生不做無謂的憂慮。「我從小在被愛的環境當中長大,所以我的內在很足夠,充滿天真的勇氣,不懂得害怕。」她堅定地說願意,毫無猶豫,迎向異國婚姻的新人生。

其結果是,她不僅嫁給一個「不知道怎麼樣」的台灣人,還走進一種「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裡」的家庭生活,一年一年,在他鄉獨力養兒育女。她無畏無懼,一路展現無比的毅力與勇氣,跌破身邊眾人的眼鏡。曾經有一次她聽見姊姊跟別人說:「我這個妹妹,以前什麼都不會,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結果現在居然可以什麼都自己來,我真的萬萬沒有想到。」

她暗地微微笑。

她也沒想到,來自家人的愛,足以支持她在婚姻路途上,走得這麼遠,走得這麼無怨無悔。

第一次搬家到國外,比起惶恐,她其實更覺得有趣。

匆忙離開雅加達的時候,台北學校還因暴動而處於關閉狀態,兩個孩子都沒能拿到成績單與轉學證明書。來到菲律賓馬卡蒂,碰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沒有學校願意接受他們就學。

「不行,沒有成績單怎麼念書?」這是每一所學校給她的答覆。一如往常,先生工作繁忙無暇他顧,她自己帶著兩個小孩,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四處找尋學校。她的英文不是特別好,很難說服對方理解他們的特殊情況。好不容易有學校勉強首肯,卻要求孩子們連降兩級,她拒絕,透過教育部門,繼續為孩子們找尋去處。整個尋校過程跌宕起伏,哪一扇門關了她就轉身敲另一扇門,終於在開學之前覓得一所天主教學校的國際班,成為兩個孩子的新歸屬。

在馬卡蒂住了一年半,再轉往馬尼拉住了一年半,許許多多別人眼中不可忍受的的生活周折,她視為運命當中無可避免的自然而然。「我沒有適應上的問題,我也不會去抱怨這個不滿那個,我不是那種人。」她說,一派輕鬆。

菲律賓8成以上人口為天主教徒,圖為馬尼拉聖母無原罪聖殿主教座堂。(圖/Pinoy916@wikipediaCCBYSA3.0)
雖然不算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是每次遇到轉換或是挫折的時候,她會靜靜禱告,求天主給她更大的勇氣。圖為馬尼拉聖母無原罪聖殿主教座堂。(圖/Pinoy916@wikipediaCCBYSA3.0)

但她承認,雖然不算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是每次遇到轉換或是挫折的時候,她會靜靜禱告,求天主給她更大的勇氣,幫助她堅守住滿滿的信心。

回想起來,將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裡,她的勇氣與信心,只有在回台灣居住的那幾年,才真正遇到過挑戰。

為期三年的菲律賓工程宣告結束之前,老闆知會先生可以先把妻小安排回台灣,她於是帶著兩個小孩回到高雄婆家暫住等候。沒想到結局峰迴路轉,菲律賓的工程意外得以接續,先生回不來,她只好幫孩子們找好學校,開始了不在預期當中的台灣偽單親生活。

「我很不喜歡台灣。」過了很多年,她還是不得不嘆口氣,坦承說:「那四年在台灣,我真的過得不好。」

公公很早就不在了,家裡只有婆婆。剛開始,孩子上學去,她沒有朋友,幾乎每天都和婆婆在家相守。婆婆很囉唆,念東念西,對她多有約束,還會跟旁人投訴她的不是,小姑湊熱鬧,背後也會說她閒話。她的教養從不允許對人惡言相向,一開始乖乖地安分守己,但後來逼不得已據理力爭,卻反而得到一點尊敬。有一天,她實在無法忍受了,直接跟婆婆說:「妳一直在講我的壞話,我都知道啊!」彷彿做了一場溫柔但堅定的宣示,從此,就算婆婆再囉唆挑撥,她都選擇不理睬不在乎,安靜過著自己的生活。

儘管婆婆不太高興,她一個星期三次騎腳踏車去游泳,晚上還去社區大學上課,跟著小學教材,一筆一畫正式學寫中文字。重新回到學生身分,她很認真,很用心,小六課程結束的時候還拿到市長獎。「我很開心每天都可以去上課,因為這樣我就可以不用一直待在家。」她哈哈笑,說得十分坦白。

三年後,先生從菲律賓回到台灣,本以為情況會有所轉圜,結果卻是雪上添霜。先生是孝順的兒子,不懂得設身處地替身為異鄉人的太太著想,明明知道她的處境困難,可是不會想法子幫她解套。長久以往,夫妻之間也種下難解的心結。

「我不喜歡台灣不是大環境的問題,是家裡的氣氛讓我不開心。」四年之後,他們再度舉家搬回印尼,曾經有個台灣媳婦問她什麼時候要再回去台灣,她不由自主脫口說:「想到要回台灣我就害怕。」

說完她自己都嚇一大跳。搬那麼多次家,經歷那麼多大風大浪,遇到那麼多難關,她幾乎不曾心生畏懼,反倒是太平日子裡的瑣碎家常,以及家人之間的暗潮險流,讓她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害怕。

多年來,她先生總愛把「老了以後回台灣」這句話掛在嘴邊,可是她知道,他其實更喜歡住在印尼。

之前他在小城買了一棟房子,無非是想在未來有個最終的歸處。結束菲律賓的工作回到高雄短短一年後,經由朋友介紹,他又接受了印尼的工作,選擇回到他所熟悉的第二家鄉。這些蛛絲馬跡,她不多說什麼,默默地全看在眼裡。

孩子大了,輪番離巢飛到美國念大學,接著,先生輾轉前往蘇門答臘與西爪哇工作,這回,她選擇留在東爪哇的家鄉安住,和親愛的家人團圓,不再隨著先生的腳步客居他鄉,只有定期前去探視,做短暫的停留。

接下來的五六年,她人生裡難得有一段屬於自己的「事業生涯」。當年大學還沒畢業就踏入婚姻的她,生平第一次投身職場,進入房地產公司上班。過往二十年來純粹的家庭主婦華麗轉身,變成俐落的上班女郎,她有工作,有薪水,有朋友,還有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她的人生從此變得不一樣。

新冠疫情影響下,大幅改變了全球許多企業的工作模式。在家上班,在家辦公,居家辦公。(kate.sade@Unsplash)
接下來的五六年,她人生裡難得有一段屬於自己的「事業生涯」。(kate.sade@Unsplash)

一直到先生退休,她辭去工作,時隔十載,命運又把她帶回台灣。

儘管過去幾年,工作為她單純的人生打開了全新的視界,她的胸襟因而變得更為開闊。但是這完全無助於她面對回台灣的恐慌。第二度的台灣生活,她反而更加不開心。

除了生活態度與處事方式依然迥異的婆家親人之外,退休在家的先生,是她的另一個新挑戰。「他回到台灣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和印尼的他完全不同。」她嘆口氣,說:「在印尼,他對我比較好,一回到台灣,他就不太理會我,還總是不停挑我的毛病,傷我的自尊。」

思前想後,她覺得無比困惑,想破頭,最後不得不往人性的弱點去胡亂猜測:難道是因為在印尼時,他是一個外國人,很多事需要我的幫忙,所以才會對我比較好?

多年的夫妻情分怎麼能建立在利益的交換呢?她無法接受這樣荒謬的理由。「在印尼,不只是我照顧他,我娘家的人全都對他很好,無條件愛他,有什麼需要幫忙都一定會幫他。」她不禁要問:「現在我來到陌生的台灣,換成我需要被愛護,你反而不對我好。這說不過去。」

先生常常自己出門不在家,她索性也出門探索新生活,教印尼文,跟著老師練氣功,在公園教印尼舞,參加舞蹈表演節目。教書練功練舞,她把日子過得精采而忙碌。婆婆和先生看在眼裡,有點不高興,抱怨她老是不在家,她不理會,在心裡替自己打氣,理直氣壯:「我又沒有做壞事,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教舞,她結交了許多來自印尼各地的台灣媳婦,形成一個小小的同鄉網絡,時常聚在一起,聊聊彼此的心事。她年紀較長,閱歷較多,給了年輕外配們許多的慰藉與力量。她所聽見的故事,很奇妙的,幾乎大同小異。「喜歡台灣,但是不喜歡家人。」是她們不約而同的心聲。

「聊天時,她們大部分都是在罵人。」她莞爾,不避諱這樣說。婆媳關係往往是話題的重心,不外乎是類似的劇情:印尼外配剛開始都很乖很聽話,大多依循印華尊重長輩的習慣來侍奉婆婆,可是依然受到不平等的對待,許多甚至被當成外勞任意指使,後來她們反過來對婆婆很凶,婆婆反而變得安靜無言了。

她覺得好悲哀。自己和婆婆個性不合,雖然依舊可以待之以禮和平共處,但是在她們的故事裡,她還是隱約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我在台灣的時候,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家人身上,沒時間去愛上台灣美好的那一面。很可惜。」她小小聲地說。

兩年之後,印尼文的教學告一段落,她整裝行囊回到印尼。這次,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回到家了。

印尼首都雅加達。隨著印尼經濟發展,年輕人都選擇到大城市工作,不願留在家鄉種田。(Fuzz@Pixabay)
兩年之後,印尼文的教學告一段落,她整裝行囊回到印尼。這次,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回到家了。示意圖,印尼首都雅加達。(Fuzz@Pixabay)

回首台灣那幾年,恍惚遙遠,像是一場夢。有些片段回想起來,意外地透著溫暖的光:「有時候我陪著婆婆走路去公園,她去老人中心唱歌,我去樹下草地練功,練完功後我會走過去老人中心等她,安安靜靜,坐在旁邊聽她唱歌。」

「我先生說過比起台灣媳婦,我不及格,差很多。但是我知道,比起住在對門卻對婆婆不理不睬不相往來的台灣媳婦,她最喜歡我。」她微微笑,無比溫柔,沒有一絲怨尤。

「我沒有後悔過嫁給台灣人,這是上帝安排的道路,我照著走就是。」她說。

憑恃著不懂害怕的勇氣,穿過許多曲折幽徑,終於走到幸福的此時此地。她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在熟悉的地方,跟愛的家人、好的朋友在一起,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與自由。

哥哥姊姊們住在走路可及的同一個社區,她常去廝混,安心回到被寵愛的老么身分。好朋友們時常相偕出遊,去外埠,飛外島,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兒子們每幾個月回來探望她,時時打電話,未曾忘記過關心媽媽。先生大部分的時間留在台灣,偶爾才會回到印尼來。距離拉長了,昔日的溫情自然而然大幅回轉,他每天傳簡訊,隔空溫馨傳情,過去幾年那個在台灣的冷淡薄情男好像從來不曾存在。

兒子曾經幫她去算命,算命師鐵口直斷:他們夫妻倆不適合住在一起,分開住,偶爾相聚,感情才會甜甜蜜蜜。

回顧前塵,展望未來,她的人生不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感謝上帝總是給她最合適的安排。

「滿好的。」她發自內心,微微笑著。

*作者輔大中文研究所碩士。旅居各國多年,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印尼雅加達、印尼泗水等地落腳停留,目前暫居於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著有《20分的媽媽,80分的小孩—我在比利時的教養手記》、《淡定,讓孩子起飛》、《這國,這島,這城—你意想不到的印度尼西亞》、《你的星空,我的愛情少尉》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聽見花開的聲音:24朵印尼芳華的生命寫真》(印刻)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