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難捨的眷戀─思明時代:《從漢城到燕京》選摘(2)

2017-09-1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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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使者喜歡探問中國儒生『明朝故事』,他們仔細端詳清國人的表情,想要知道這些中國人,是否著實忘掉『中國』了。原因格外弔詭,這些信仰明朝的朝鮮人,似乎是要驗證自己的信仰才是真確無誤,他們在清代中國尋訪明朝故事,說的是自己,最後思念明朝的外邦人。」(秀威資訊提供)

「朝鮮使者喜歡探問中國儒生『明朝故事』,他們仔細端詳清國人的表情,想要知道這些中國人,是否著實忘掉『中國』了。原因格外弔詭,這些信仰明朝的朝鮮人,似乎是要驗證自己的信仰才是真確無誤,他們在清代中國尋訪明朝故事,說的是自己,最後思念明朝的外邦人。」(秀威資訊提供)

明清鼎革,孺慕大明的朝鮮人在心態上該如何自處?他們怎麼面對大時代的崩裂?又該如何看待大清帝國的存在?朝鮮的世界觀,至此產生了劇烈的改變!他們先是熱衷於撰寫明朝歷史,甚至放棄仕途,為明朝守節;然而終究遺忘了明朝,並逐漸走向今日的韓國主體認同,這段艱難的轉折,背後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朝鮮使者喜歡探問中國儒生「明朝故事」,他們仔細端詳清國人的表情,想要知道這些中國人,是否著實忘掉「中國」了。原因格外弔詭,這些信仰明朝的朝鮮人,似乎是要驗證自己的信仰才是真確無誤,他們在清代中國尋訪明朝故事,說的是自己,最後思念明朝的外邦人。答案總令人感到沮喪,朝鮮使者閔鼎重(一六二八-一六九二)向一位中國秀才請教明朝歷史,對方回道「不便言前朝事,亦不敢盡述。」另一位朝鮮貢使吳道一(一六四五-一七○三)認識雲南人朱秀,請教吳三桂(一六一二-一六七八)起兵的始末,朱的回應居然是「自有萬世公論,今不必煩問,亦不敢煩說。」與明朝有關的歷史,像是公開的忌諱,無人敢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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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朝鮮讀書人對明朝,伊始是悲憤至極、手足無措,後來則在時光的長河中無止盡地追憶。一六四四年,清廷入主中原後,釋放原本擔任人質的朝鮮王子鳳林大君(一六一九-一六五九),他回到朝鮮宮廷,向眾人報告明朝滅亡的消息。根據《朝鮮王朝實錄》的記載,當時「雖輿臺下賤,莫不驚駭隕淚。」所有人哭成一團,又驚又懼,大明居然就這麼滅亡了。不同於清國讀書人,朝鮮知識人全然沒有書寫明朝歷史的忌諱,一六四四年以降是朝鮮思念明朝的盛世,前仆後繼,一個以思念明朝為名的時代,於焉開始。

郭瀏(一五九七-一六七一)就是親身經歷明朝滅亡,在餘生銘刻皇明的朝鮮人。一六四四年明朝滅亡,他年已四十七歲,並非「不懂事」的年紀。當時他在朝鮮第一學府成均館就讀,卻因為時代巨變,斷絕出仕為官的念頭。因為他在萬曆丁巳年(一六一七)考中科舉,進入成均館,此後自號「萬進堂」。退居鄉里的生活,專注於完成兩本書,一是關於明朝歷史的《皇明記略》,一是關於夷狄大義的《春秋解義》。朝鮮讀書人崇仰他的德性,禮稱他「崇禎處士」,也就是為明朝守節,終身不當官的朝鮮人。

20170907-明清時期的「朝鮮使節團」部分成員。(秀威資訊提供)
「朝鮮讀書人對明朝,伊始是悲憤至極、手足無措,後來則在時光的長河中無止盡地追憶。。」(秀威資訊提供)

郭瀏並不孤獨,他是時代的縮影,曾經有那麼一段歲月,朝鮮人用寫作明史,寄寓對明朝的愛與懷念。年紀小郭瀏整整五十歲的李玄錫(一六四七-一七○三)是另一個例子,半世紀似乎不夠長,因為李玄錫的畢生職志,居然是撰寫一本最完善的明朝歷史。李玄錫本在朝廷任官,卻突然向國王上奏〈乞屏退卒撰明史疏〉,期盼能夠專心撰述明朝歷史。在這封奏疏中,他明白表示,退休寫書的目的是「揭其不忘皇明之至意焉」,[5]他想接棒,完成朝鮮先賢的遺志,編纂一套中外莫及的明史。

那一年是康熙四十二年(一七○三),李玄錫去世的這一年,他為《明史綱目》撰寫的序言提到:「明乎、明乎,終有所不忍忘焉者矣。倘其專附乎『續資治』之名,而沒其國號,則豈余之始托意者哉!」明朝啊!明朝啊!這段始終不忍遺忘的歷史,如果按照清國的作法,隱沒明朝,豈不違背我的本意?這是來自朝鮮的堅毅呼聲,他們想要擺脫清國,寫一套屬於自己的明史。

李玄錫編纂《明史綱目》是出於對明朝的眷戀,以及承繼先人遺志的責任感,但他不是毫無顧忌。他曾表示「或謂外國之作中國史,古未嘗有也」,自古以來,確實沒有外國替中國寫歷史的例子,但這沒能阻斷他的工作,最終他完成二十四卷併附錄一卷共二十五冊巨帙的《明史綱目》。管見所及,這可能是朝鮮人著述最豐厚的明朝歷史作品。

李玄錫似乎過慮甚矣,儘管過去未有外國作中國史的例子,編修明史像是時代的狂熱,席捲全國。在李玄錫身後,七十年過去,朝鮮官方也開始投入明史工程。一七七二年,當時仍在東宮研習治國偉略的朝鮮王子李祘(一七五二-一八○○),這位以讀書為樂的儲君偶然接觸一套中國典籍《通鑑綱目》,他有感於獨缺有明一代的歷史,便召集賓客名士,補完明史,名為《資治通鑑綱目新編》。寫出最完整的明史,是思明的象徵,橫亙百年,走進知識圈底層與皇宮深處的人心。

響應朝鮮正祖李祘的賓客之一是徐命膺(一七一六-一七八七),他極為認同李祘的志向,表示「說者以為皇明綱目不作則已,作之則其必在於東土。」人們都說《資治通鑑綱目》關於明朝的部分,必是由朝鮮人寫的。在這個年代,朝鮮人寫明朝歷史,多麼理所當然。

這是思念明朝的盛世,是洪大容、朴趾源棲身的時代。一七六四年,是甲申之變(一六四四)後一百二十年,又是一個甲申年。朝鮮讀書人群聚一堂,紀念這個別具意義的瞬間。崇禎皇帝(一六一一-一六四四)殉國,時在三月十九日,一七六四年的這一天,朴趾源親眼目睹朝鮮讀書人,成群結隊地走到宋時烈(一六○七-一六八九)的舊屋,朝著宋先生的畫像行禮如儀。他們走出屋外,行至近郊,向西面(清國所在的方面)大聲呼喊:「胡!」表達對清國的鄙視。這個過程越顯詭譎違和,越凸顯思明的牢不可破。從一六三七年許格奔上小白山痛哭算起,至一七七二年徐命膺書寫明史的大義凜然,已然度過一百三十五年,而朝鮮仍是那個眷眷明朝的朝鮮。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班研究生,「說書 Speaking of Books」編輯委員。著有《眷眷明朝: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1600-1800)》,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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