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中國的地方尋找中國:《從漢城到燕京》選摘(1)

2017-09-1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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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時期,『朝鮮使節團』按例連年組織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使中國。」(秀威資訊提供)

「明清時期,『朝鮮使節團』按例連年組織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使中國。」(秀威資訊提供)

一個生於十六到十八世紀之間的朝鮮人,他腦海中的「世界」是甚麼樣子?要徒步多遠,才能離開朝鮮?越過邊境,直至盡頭,是北極或南極嗎?

明清時期,「朝鮮使節團」按例連年組織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使中國。這趟行程長達一千兩百公里,使節團沿著鴨綠江,要走四十天至六十天不等,才能穿過山海關,來到北京。
越過高山與深河,他們親歷中國,看見了什麼?

既然清朝的文化不如明朝,則朝鮮使節的中國旅行,無異於一場「緬懷明朝」的盛大演出。他們一路上身著大明衣冠,沿途關注各式敏感的文化物品、歷史遺跡,在日記中不時自問「大明衣冠今何在?」清代朝鮮人的使行,像是對大明王朝的致敬,他們嘗試捕捉某種熟悉感,體會一個已然消逝的時代。朝鮮王子李㴭離開朝鮮前,途經平壤城,他還記得城中的「武烈祠」,也就是「壬辰東征唐將畫像處也」,在那供奉著萬曆朝鮮之役期間,幾位曾征戰沙場的明軍將領的肖像,而這是當時的中國人已然遺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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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使者關心明朝,不論是在一六四四年後,尚屬去久未遠的「新聞情報」,或是去古百年後的「歷史傳說」,明朝是話題,是前往清國的重要目的。一六四五年,成以性詢問一位名叫高美的漢人,說天下大亂,人為魚肉,有見識的高人,都逃奔何方?又問北京城陷落時,是否有忠於大明的人士,為明朝殉節。高美一一回答後,成以性又追問道:「君有如許文才,此後赴舉耶?」試圖藉此探詢人心的歸向,是否中國人仍心懷大明,是否人心未死。這像是打聽情報,其實說的也是朝鮮人自己的故事,他們想要尋覓志同道合的人,證明吾道不孤,胡虜必無百年之運。

20170907-明清時期的「朝鮮使節團」,按例連年組織三百人左右的盛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使中國。(秀威資訊提供)
「朝鮮使者關心明朝,不論是在一六四四年後,尚屬去久未遠的『新聞情報』,或是去古百年後的『歷史傳說』,明朝是話題,是前往清國的重要目的。」(秀威資訊提供)

有時答案令人失望,高美只是沉默不語,選擇迴避問題。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李宜顯(一六六九-一七四五)偶遇一位自稱明朝國公後代的漢人常玉琨,他表明祖上是常遇春(一三三○-一三六九)的弟弟常維春。常遇春是明朝開國功臣,尤其以擊敗蒙古人著名,這在明清鼎革之後別具意義,李宜顯不禁問道:「你是明朝人子孫,獨無思舊之心耶?」玉琨只回了一句:「已順他人也。」李宜顯的表情想必比玉琨更加落寞。

不論是高美的沉默以對,或是常玉琨「已順他人」的自白,全都不是朝鮮人期待的答案。無怪乎姜浩溥(一六九○-一七七八)認為漢人「全無思大明之意」,儘管途間與一位名叫程瑍的漢人相識,姜浩溥卻無意與他稱兄道弟,理由是「嫌其薙髮胡服,恥與呼弟兄。」在姜浩溥眼中,薙髮胡服就是野蠻人,同時也是不思念明朝的人,因此不願深交。

不僅如此,初入境清國時,姜浩溥甚至不願意見上女真人一眼,並拒絕食用源自清國的食物。朝鮮使節團時常在沿路搭起火架,就地取材,做成簡易的餐點。姜浩溥自稱,在看過女真人的容貌之後,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盤旋心頭,傍晚用餐時,發現烹飪使用的豬肉,雖然是隨行的朝鮮人調理,但來源是當地買來的豬肉,是「胡人之物」,於是嫌其汙穢而不願意食用。

姜浩溥的感受曾是朝鮮使者的普遍反應,他們驚愕於中華國的子民不思念明朝,甘心臣服女真人、蒙古人。諷刺的是,這群以明朝子民自居的朝鮮人,如今卻同樣得拜倒在大清朝廷之下,行禮如儀。姜浩溥走進紫禁城的太和殿時,清楚記得此處在明代名為皇極殿,是明朝天子接見臣子之處。當他跪倒在地,低身匍匐,心裡感慨的是:「胡酋儼然坐其上已可憤慨,況我輩以皇明遺民,平日讀經傳、講義理,其自視與視彼也何如?而今迺甘心拜稽於下,俯昂今古,無地灑涕。」顯而易見的是,姜浩溥以明朝子民自居,並對於朝見雍正皇帝(一六七八-一七三五)感到羞愧不堪。抱著這種念頭的人不止姜浩溥,一七三二年,韓德厚(一六八○-?)向皇帝行大禮時,不免感慨「以我衣冠禮容,屈膝於犬羊之庭,追念皇明盛時,感憤之懷,自難抑也。」[8]身著大明衣冠,撲倒在女真人的宮闕下,想必極不是滋味。

 20170907-紫禁城的太和殿,在明代名為皇極殿,是明朝天子接見臣子之處。(秀威資訊提供)
紫禁城的太和殿,在明代名為皇極殿,是明朝天子接見臣子之處。(秀威資訊提供)

走進朝鮮使節的內心,就能稍微理解枯樹枝葉繁茂的意象,對他們而言別具深意,同時多少也能透析他們的言談與舉止,追問其動機與用心。李㴭對武烈祠的描述看似隨筆帶過,在我看來其實是有意識的行為,與此類似的例子甚多。同樣在朝鮮境內,前往北京的貢道上,路旁有一座小館,李德懋記得此處是明朝使者來朝鮮的必經之地,朝鮮、明朝的官員在此賦詩唱和。館旁一棵長約一丈的松樹,下可容二十餘人依地而坐。令李德懋遺憾的是,越來越少人認識這株松樹,在明朝滅亡以後,「無人識此松」。

清國派往朝鮮的使節,可能早已遺忘松樹的典故,朝鮮卻拼命想銘刻腦中。他們在中國境內移動時,多方注意各種與明朝有關的遺物,可能是一塊匾額,一座碑銘,一列牌坊。尤其遼東一帶是明清鼎革交火的熱戰區,朝鮮使者是唯一憑弔古戰場的遊人,藉此尋覓明朝的蹤跡。李宜顯曾巡禮山海關外松山、杏山等處,他在附近找到一塊明代立的碑文,是萬曆皇帝為嘉獎遼東官員王盛宗、王平父子而立。他發現碑文中有二字遭到挖空,按上下文判斷,被去除的字應是「奴酋」二字。朝鮮使者或許是少數注意這塊碑銘的路人,也是發現明朝的用語遭到時代擠壓,漸漸消失的見證者。

松山、杏山一帶至關重要,這是山海關外重要的防守據點。明朝將領洪承疇(一五九三-一六六五)曾與皇太極(一五九二-一六四三)在此對峙,爭奪這些城寨的主導權。這場名為松錦之戰的結局,清軍大獲全勝,洪承疇向清軍投降,此後成為明朝的敵手。一七二一年,李宜顯仍記得此處經歷的故事,他說皇太極得到「松杏之後仍長驅,席捲天下之勢,遂至於不可支。」又有多少清國人行經此處,從這樣角度看待古戰場的歷史意義?

李宜顯對山海關外的堡壘情有獨鍾,因為這裡不僅是明清兩國的拉鋸場,也是朝鮮國的傷心地。皇太極攻打松山、杏山、錦州一帶,時在一六三九年,朝鮮已臣服清軍,有義務出兵協助大清朝廷的南下之行。朝鮮王子李㴭站在松錦城下,憶及「清主徵吾東數千精砲,替戍四五年。」在此處與皇明中華鏖戰。李㴭不禁感嘆「東方將卒縱怯清人威令,含羞赴敵。國家數百年養兵,未用於當用之時,反用於不當用之地。」朝鮮的養兵之功,居然付諸此地,用以對付大明,令思念大明的使臣心痛。李㴭眼前的杏山堡,滿目瘡痍,百姓蕭條,不知他是否感到一絲罪惡感?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班研究生,「說書 Speaking of Books」編輯委員。著有《眷眷明朝: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1600-1800)》,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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