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為專文:情治單位爛攤子屁股,國民黨擦不完

2020-11-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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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事件後,從羈押到審訊期間,關中還代表國民黨負責與被告家屬之間的聯繫溝通、訊息轉達。圖為前考試院長關中23日舉行八十回顧新書發表會。(資料照,柯承惠攝)

美麗島事件後,從羈押到審訊期間,關中還代表國民黨負責與被告家屬之間的聯繫溝通、訊息轉達。圖為前考試院長關中23日舉行八十回顧新書發表會。(資料照,柯承惠攝)

美麗島軍法大審從一九八○年三月十八日開始,為期九天,在美國為首的國際壓力下,除國際知名媒體現場報導外,政府更史無前例公開軍事審判過程,允許國內報紙刊載審訊過程與被告陳辭。四月十八日,軍事法庭作出最後判決結果,八人全部有罪,施明德被判無期徒刑,黃信介十四年有期徒刑,其餘張俊宏、姚嘉文、林義雄、陳菊、呂秀蓮、林弘宣等六人十二年有期徒刑,而幫助施明德逃亡者各判二年(如張溫鷹)到七年(如高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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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受刑人後來陸續提前假釋,其中施明德先後婉拒蔣經國總統特赦、李登輝總統減刑,一九九○年五月廿日,李登輝就任中華民國第八任總統,同日簽署美麗島事件的特赦令,美麗島受刑人重獲自由。

審判全程開放讓媒體現場報導,造成舉國轟動,當時在台北景美橋右側邊上的軍法局看守所進行,屋子不大,現已改為人權園區。坐滿全場不過一五○人左右,要有旁聽證,包括家屬、媒體、社會公正人士和很多學者專家,都是透過關中安排拿到旁聽証。

一九八○年一月八日,總指揮施明德在逃亡廿六天後於台北市武昌街被捕,透過媒體報導與現場觀審者的描述,他也是美麗島大審中讓所有人印象最深刻的被告,按照關中的形容是「施明德最像個男子漢。」

20181210-施明德回憶錄發表會。(蔡親傑攝)
一九八○年一月八日,總指揮施明德在逃亡廿六天後於台北市武昌街被捕。(資料照,蔡親傑攝)

「被告們分成三種表情,一種是認罪型,我就不細說是誰了…最具代表性的是黃信介,一直向庭上鞠躬,說實在他真是冤枉,因為他不是帶頭的、也不主張暴力,但他是負責人嘛。第二種是緘默型,幾乎不講話,像姚嘉文,問什麼都盡量簡單回答,是或不是,他學法律的很懂得保護自己,因為審判問答之間有時有圈套,盡量少講為妙。第三種是慷慨激昂型,就是施明德!」

當庭上問施明德「美麗島事件你為何參與?」施明德直接回答「我要推翻政府啊。」庭上再問「那你承認你是顛覆政府?」施明德再答「我是顛覆啊。」施的律師緊張了:「報告庭上,他不是那個意思…」庭上也立刻說「我沒有問你,是問他!」這下全場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這種攸關生死的場面何等森嚴肅殺,居然出現這樣「黑色幽默」的對話,而現在網路上也還搜尋得到當時在憲兵押解下,他們八個人一字排開接受審訊,其中唯獨施明德雙手插在口袋中,桀傲不馴、面露微笑的照片。

施明德後來很驕傲地說他這一輩子敢作敢當,當年人家說他坐了廿五年的黑牢,但施明德卻說「黑什麼牢,我高中起就想叛亂推翻國民黨政府,我求仁得仁嘛!」關中佩服他堅持理念、視死如歸的精神,因為很多人並不知道蔣經國已下達不要判死刑的決定,都認為主犯一定死刑,而當時的法律「二條一」很死板就是唯一死刑,所以當時關中的工作就是在想怎麼營救他們,如何為他們平反降低刑責。 

「那麼你有沒有同情他們?」我好奇地問。「起碼我並沒有敵視他們,因為我和他們長期有來往,了解他們的一些想法。」關中說,當然他們還是有些事騙了他,在出事前幾天一個美國人請吃飯的場合中,「我拉著姚嘉文到旁邊問,聽說你們十二月十日當天有活動會比較激烈?他還說沒這回事、不可能、放心啦。」結果證明根本不是像姚嘉文說的。

許信良爆料,當年他夜奔總統官邸,是為了勸說李登輝別放棄修憲。(柯承惠攝)
在關中看來,許信良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從小就立志當總統,在政大唸書時就很活躍。(柯承惠攝)

在關中看來,許信良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從小就立志當總統,在政大唸書時就很活躍,熱中競選三民主義社團的總幹事;施明德曾說過就是想武裝叛變才去讀軍校,但他們後來都有改變。施不是搞省籍鬥爭,而是認為國民黨不民主、專制,當社會邁向改革開放,當初民進黨追求的目標大部分已經完成,所以施明德現在認為如果挑起族群矛盾而使台灣分裂,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是個職業革命家,但很開明,而且我很敬佩他,我認為他很有愛心,一個人在他年輕的歲月裡做了廿五年牢,自認求仁得仁,很坦然,沒有怨恨,這點很了不起。」關中如此評價。

由被告聘請組成的十五人辯護律師團,其中包括江鵬堅、尤清、謝長廷、陳水扁、張俊雄、蘇貞昌等人,都是因美麗島辯護律師而起家成名,後來乃至到現在都成為了民進黨的領導要角。當時政府對所聘的律師並未設限,完全尊重被告們的自由意願,而他們請誰當律師,都先透過關中再提報給軍事審判法庭。還記得陳水扁是聲請收件最後一天下午五點截止前,才由黃天福送件進名單的最後一人,是為黃信介辯護;這也是關中第一次聽到陳水扁這個名字,當時還不禁脫口問到「這名字太奇怪了,這真是他的名字嗎?」

從羈押到審訊期間,關中還代表國民黨負責與被告家屬之間的聯繫溝通、訊息轉達,「那時我是家屬們的保護神,她們有央求,我一定忠實反應」,他在專案會議上提出報告時,有時轉達家屬們的要求講得太多、太具體,還會被情治單位首長調侃「關中你是在為誰做事啊?你也要轉達她們一下,他們是在坐牢,不是在住觀光飯店!」都是反映哪些問題呢?「哎,像房間太熱了、洗澡水太涼、吃的不好,各式各樣的都有,我都儘可能去辦到。」所以像許榮淑、周清玉等家屬到現在都與關中保持友善的關係。

對情治單位首長的反諷,關中認為正面對槓、言語衝突是最不智的,所以他總是四兩撥千斤地回說,他是忠實反應家屬們的意見,而且「必要時我也會搬出經國先生來壓制他們,強調主席一再交代要用愛來化解」,他們也只能氣得搖頭,不便反駁。針對美麗島事件對台灣後來政治發展的影響,關中說首先這是個悲劇,「在我們國家遭遇重大危難時,一些反對政府的人士他認為這是個機會,但在政府來說,不希望再有更多的危機內外交逼,要力圖避免,我那時就是被賦予這樣的任務溝通疏通,後來證明效果其實不大。第二點是外力介入的可怕,我事後檢討,我跟他們講十次話、吃十次飯,抵不上美國駐台人員跟他們吃一次飯、講一次話,因為他們從那邊可以得到一些鼓勵、暗示,給Green light〔綠燈通行之意〕,Go ahead〔繼續衝〕嘛!」

前考試院長關中23日舉行八十回顧新書發表會。(柯承惠攝)
對情治單位首長的反諷,關中認為正面對槓、言語衝突是最不智的。(柯承惠攝)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關中坦承即使沒發生美麗島事件,民進黨組黨還是會實現,因為他感覺蔣經國那時的思考與想法已經改變了。在關中剛調任政策會時,蔣曾經指示他研擬黨的革新方案,當他向蔣提到組黨、開放報禁等等都是將來社會必然要面臨的問題,必須及早因應,重新為黨定位時,「那時他的反應都是非常冷淡,似乎都不以為然,但後來我慢慢感覺到不一樣,經國先生要我跟黨外人士講,民主自由是未來必然要走的路,一定會開放的…而台灣內部不能出現不安動亂,台灣一亂將給別人可乘之機,美國、大陸都可趁機威脅我們。」以關中當時的位階,他認為蔣經國能對他這麼重視,可見蔣對與黨外溝通這件事的高度重視,那時已是美麗島政團,他們接著又成立黨外公職人員聯誼會,是一步步來的,但國民黨都沒去阻止,六年後便宣佈成立民進黨了。

關中說,最後一點也是最遺憾的是,政治活動的領導人很重要,美麗島政團原來是許信良領導,他那時有政治魅力、手腕而且有聲望,但他突然不見了、出國去了,到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是被黨內壓迫而走?受到情治單位的暗示?還是美國人的安排?都不確定,但他這一走,群龍無首,黃信介表面上被推為領導人,但他實際上被架空,他下面這些人作的事他幾乎都不知道,事實上也不必跟他報備。」以致於關中每次跟他說一些事時,黃信介都很懊惱、尷尬又不好意思,因為他都不知道,只能一直說「歹勢啦…」

在政策會工作期間,關中不斷思索國民黨的問題何在,那時他幾乎每天都會給黨秘書長蔣彥士上一個報告,對黨外、對政局提出各種分析建言,更發現黨揹了很多黑鍋,「很多事情都是情治單位作的,而且他們是各做各的,彼此還互相牽制干擾,出了事後就推給政府,政府沒法處理,就推給黨,黨永遠在擦屁股、擦不完!」關中說陳文成、林義雄事件,都是這樣…因此他向蔣彥士建議,現在主席這麼重視這些問題,都是黨秘書長在居間協調,「我們何不成立一個會報,把情治首長都找來,誰有什麼問題、事情就提出來,大家可以有共識,然後分工去作,真正有困難時,黨再來負責統籌處理,由我來跟主席報告,再回來告訴大家怎麼作。」

90年代郝柏村(左二)任行政院長時期與當時的總統李登輝(右二),國民黨祕書長宋楚瑜(左一),總統府秘書長蔣彥士(右一)至林口打高爾夫球。(新新聞資料照)
在政策會工作期間,關中不斷思索國民黨的問題何在,那時他幾乎每天都會給黨秘書長蔣彥士上一個報告,對黨外、對政局提出各種分析建言。圖為90年代郝柏村(左二)任行政院長時期與當時的總統李登輝(右二),國民黨祕書長宋楚瑜(左一),總統府秘書長蔣彥士(右一)至林口打高爾夫球。(新新聞資料照)

蔣彥士一聽連聲說好,馬上報告蔣經國獲得同意。既然是關中提議的,就由他來當執行秘書,每個禮拜發通知、擬議程,八大情治單位通通到齊,由秘書長蔣彥士主持,關中當記錄。由於協調會報訂在每週六早上七點,一開始大家還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後來發現的確給他們解決了不少問題,「因為他們有些問題講不出來,然後就去作,結果就會出事,現在地雷當然少多了。」

有沒有提出過什麼奇怪的事,而被你們阻擋下來的?「情治單位是教條主義,總說照規定不能違反,但這個規定是何時的?合不合理?從不去檢討,我們就提出挑戰,我說這個是從大陸帶過來的,到現在還在台灣適用,都什麼時代了?他們就不講話了。」但情治單位為求保險,往往是寧可錯殺一萬,不能有萬一,所以像海外黑名單當時逐漸解禁,有些人要回來,情治單位說不行,關中便問有些更嚴重的人都可回來,某某人為何不可?這下他們就沒話講了。後來黨中央很多單位像組工、社工、文工會都想參加,蔣彥士還笑說平常找開會都不想來,現在卻搶著來開會,原來是他們一打聽,這個協調會報「功效」奇大,好像太上中央黨部可紅了!

「因為經國先生對我的任事,蔣彥士對我的信賴,所以我做起事來很順手,心裡也很踏實愉快,這兩關如果過不了,很多重要的事根本作不成。」關中說,之前和後來的一些黨秘書長,常將黨的工作把持在自己手上,他會把你跟黨主席隔絕,任何事你找到他,他都是說我會跟主席講,絕不會說你這事很重要,我帶你去跟主席報告。「蔣彥士對我的知遇之恩就是這樣開始的,他聽我說半天後會講,他去說不清楚,還是你直接去跟主席講。」從不藏私而且恢弘大度。

這個協調會報能提供與分享來自情治系統各部門的資訊,可以協調事情、整合共識、避免誤判或獨斷,對當時政府處理反對運動有積極正面的功能,但可惜後來蔣彥士離開黨部、關中調離政策會後就無疾而終了。從政策會發生美麗島事件前後這段時間,蔣國常常會找關中來交辦或談論事情,而這也是關中跟蔣經國接觸最密切的階段,一直到發佈他為台北市黨部主委。

《明天會更好:關中傳奇》書封。(時報出版)
明天會更好:關中傳奇》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明天會更好:關中傳奇》(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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