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5年4月9日，維吉尼亞州中部小鎮阿波馬托克斯，美利堅邦聯陸軍統帥李將軍向聯邦軍統帥格蘭特投降；一個月之後，因為林肯總統遇刺身亡而繼任的強森總統宣布，鏖戰長達4年、軍民死亡超過100萬人的南北戰爭終於結束，美國歷史悠久但慘無人道的奴隸制度也畫下句點。
但是，152年後的今天，李將軍（Robert E. Lee）與美利堅邦聯（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的幽靈似乎又回來，在美國的大地徘徊盤旋，引燃另類的戰火。李將軍和他的南方邦聯同袍、同僚一百多年前就墓木已拱，交戰雙方也不須舞刀弄槍，但仍然是一場紮紮實實的衝突，而且還是有人因此流血、喪命，導火線則是台灣人非常熟悉的事物──雕像。
在維吉尼亞州距離李將軍故鄉不遠的沙洛斯維（Charlottesville），有一座著名的李將軍戎裝騎馬的雕像，自1924年矗立至今，1997年更被政府列入《國家史蹟名錄》（NRHP）。的確，李將軍雖然是敗軍之將，但人品武略俱屬上乘，連北方聯邦軍（Union Army）的將領對他都相當敬重，許多南方白人更將他視為「民族英雄」，南方各州以他為主角的大型雕像有十多座。
然而，這樣一位捍衛奴隸制度、反對種族平權的歷史人物，適不適合、應不應該化身為矗立公共場合、讓人崇敬瞻仰的雕像？這問題過去數十年無人聞問，近年卻甚囂塵上。沙洛斯維是維吉尼亞大學（UVA）的所在地，市政長期由自由派當家。去年3月，副市長貝拉米（Wes Bellamy）開第一槍，要求移除李將軍雕像。今年6月，市議會通過決議將雕像所在的「李將軍公園」（Lee Park）改名為「解放公園」（Emancipation Park），李將軍如果顯靈，大概會自己下馬走人。
一如台灣，這場美國版的「雕像轉型正義」激起強烈的反彈，主力來自可以泛稱為「白人民族主義者」的另類右派（alt-right）、白人至上主義者（white supremacist）、新納粹（neo-Nazi），他們除了透過法庭訴訟力保雕像，這個月12日更在沙洛斯維舉行一場「右派大團結」（Unite the Right）集會，反種族主義者則在同一天走上街頭反制。結果發生悲劇，一名年僅20歲的白人至上主義者、新納粹分子駕車衝撞反制者，造成1位32歲女性罹難、19人輕重傷。
這樁悲劇讓人想起2015年6月17日發生在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Charleston）的黑人教堂槍擊案，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新納粹分子上教堂大開殺戒，槍殺9人──都是黑人。查爾斯頓教堂血案震驚美國社會，南方諸州開始認真檢視南北戰爭的歷史遺跡（或歷史餘孽），兩年來波瀾起伏不斷，沙洛斯維的李將軍雕像因此被迫走路，同時也釀成另一樁悲劇。
從查爾斯頓的教堂槍擊到沙洛斯維的街頭衝撞。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之後，美國社會並沒有更能夠吸納衝擊，反而陷入更嚴重的分歧，原因就在於，今日美國的領導人不再是標舉進步價值、對抗歧視仇恨、推動族群和解的歐巴馬，而是處處反其道而行的川普。
面對上任以來最嚴重的種族主義衝突，川普不顧「全國最高領導人」應有的道德高度，難以掩飾對進步價值的無知與排斥，不敢疏離「憤怒的白人」基本支持者，一路荒腔走板做了最壞的示範：先是避而不提這場衝突的核心──白人至上主義，在輿論壓力下被迫修正後心有不甘，乾脆把種族主義者與反種族主義者畫上等號，眼看譴責聲浪一波高似一波，只好轉而擁抱那一尊一尊以青銅鑄成的擋箭牌：雕像。
於是川普儼然成為南方邦聯領導人雕像的代言人、捍衛者，聲稱這些「美麗的雕像」代表美國偉大的歷史與文化，顯見他對南北戰爭、奴隸制度的認識恐怕還不如一個中學生。他又說，今天拆了李將軍雕像，明天是不是輪到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然後就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將美國開國先賢等同於為了延續一種不人道制度、掀起美國史上死傷最慘重戰爭的軍人與政客。
川普的無知與褊狹當然不能代表美國社會的主流價值，反而讓許多人更警覺到這些雕像是一種「危險的圖騰」。坦然面對、探究歷史的黑暗面是一回事，將黑暗面正當化、榮耀化是另一回事。李將軍雕像可以展示在博物館中發人深省，但不宜化身為英雄的象徵矗立在公園中。沙洛斯維事件迄今，美國已有30多個城市已經或準備移除南方邦聯雕像與紀念碑，風潮方興未艾。
這場種族主義衝突恐怕會讓川普的聲望再探谷底。川普習慣性的說謊和失言，美國民眾可能已見怪不怪。他的「通俄門」（Russiagate）爭議案情複雜，美國民眾不容易掌握。他的穆斯林簽證禁令與退出《巴黎協定》（Paris Agreement）引發國際社會強烈批判，但穆斯林在美國是少數中的少數，氣候變遷則是典型的「三個和尚沒水喝」議題。然而對許多美國民眾而言，種族歧視、種族衝突卻是極為切身，也促使他們更加認清這位總統人格與見識的缺陷。
當然，含著金湯匙出生、當了數十年大老闆的川普，生平最恨的就是認錯、道歉、示弱。從去年總統選戰至今，他一次又一次犯下主流社會眼中的大錯──歧視少數族群、侮辱女性、鼓吹暴力、公然撒謊……但每一次都可以化險為夷，近年美國社會「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當道，只要川普催生出來的白人基本盤繼續力挺，只要民主黨始終無法打動這些男性為主、藍領居多、反菁英、反全球化的選民，他就可以繼續飛揚跋扈，不必屈從於「堅持政治正確的左派勢力」。
川普這回的「雕像政治學」能否奏效，將是未來他3年5個月總統任期走向的重要指標。根據《華盛頓郵報》與美國廣播公司（ABC）的最新民調，對於川普在沙洛斯維事件中的表現，56%美國民眾認為他不及格，肯定者只有28%。川普打選戰時聲稱華府有如一處藏污納垢的「沼澤」，等待他來好好清理滌蕩一番，如今，他似乎為自己挖出一座更大、更深的沼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