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前幾天，我受邀赴一佛教教育基金會參觀並接受訪談節目錄影，主題為：「末法興大道。」主持者游祥洲教授是我毓門師兄，專習佛法多年，本來約在元宵節之後，疫情突如其來足足延了半年多才成行。當天由舉世亂象、中西王霸之分談到大易「剝極而復」的理念，簡略做了些發揮，最後作結時還針對該會「以法護法」的本願一占，得出不變的泰卦。天地交泰，上下志同，君子道長，小人道消，誠如是，則世勢可挽，共業可消。
倘若全依佛教的說法，正法時期、像法時期早已過去，現在就是魔強法弱、鬥爭堅固的末法時期，劫運方興未艾，亂世小民生死恐怖往往繫於狂囂政客的顛倒夢想，何時才得紓解痛苦而獲稍安？末法長達一萬年，而後法滅，再熬五十六億年之久才有彌勒下世龍華會開顯現新機。這樣的世變圖景讓人絕望，也不符合宇宙遷化的物理事實，整個太陽系再經四十幾億年就將崩毀殆盡，未來佛要從何處登陸？屆時人類若無法星際移民，離卦第四爻所描繪的末日情景就會成真：「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小象傳〉解釋：「無所容也。」茫茫宇宙，何處容身？佛書所稱數量級一向誇張，有人說其實是指五、六億年，那還是長夜漫漫難以讓人安心。
離卦有縱橫交織的網絡之象，從漁獵時代的網罟到現代的信息網路，又取象為火為電，作為人類文明的象徵極切合。《彖傳》稱：「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大象傳》：「明兩作，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薪盡火傳，永續不息。易理易象若可信，整體的人類文明容或遭劫，仍會浴火重生，而幾大古文明中唯一流傳至今的又是巍巍華夏。離卦第四爻陽居陰不正，繼明出了問題，遂遭浩劫災情慘重，卻並非最後終局。第五爻居君位，以大悲心發願重建，至上爻消除病灶恢復光明，《小象傳》稱：「王用出征，以正邦也。」上經演繹天道自然，於此作結，與全經六十四卦終於未濟悠悠無盡意合。
文明何以歷劫不毀？由前七、八卦的剝、復相綜可知。剝卦一陽浮於五陰之上，瀕於崩滅，何以又能一元復始重生再造？剝卦上爻爻辭：「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淘汰的是弱智缺德的小人，有志君子總能乾坤挪移培續道脈香火於不墜。果皮果肉雖然腐爛，內中核仁深根入土卻可伺機伸枝展葉再現輝煌。盛唐時代的蓮子、中東沙漠棗椰種子沉埋上千載，復育開花；西伯利亞凍土層下的柳葉蠅子草熬過三萬兩千年仍堅韌存活，都給人莫大啟示。復卦第二爻〈小象傳〉稱：「休復之吉，以下仁也。」明示其下初爻即為果仁，生命基因不滅，代代相傳以證永恆。
復卦卦辭「七日來復」又與婦女「天癸至」的生理週期有關，二七到七七的卅五年間適宜生兒育女，本來卦象外坤為母、內震為長子胎動就是此意。親子間必有肖似，不會全同，意即都有創新，形成新一代生命的獨特性。民族文化復興亦然，絕非簡單復古，而是與時俱進的創新。〈繫辭傳〉稱：「生生之謂易。」乾、坤為父母卦，屯卦為萬物自然之生，復卦則特指人類創造發明的心智，由身而心而靈可與天地參，故〈彖傳〉末讚嘆：「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禮記‧禮運》直接挑明講：「人為天地之心。」
宋儒張載膾炙人口的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顯然主詞是人，即從復卦〈彖傳〉衍生的繼往開來之義。繼絕學為後儒當然之責，開太平嚴格講自古迄今誰也沒有做到，而這理想仍然重要，可激勵人不斷努力，所謂：「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復卦第四爻和初爻應與，將內心的生命底蘊發揮到外卦坤的廣土眾民上，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爻辭稱：「中行獨復。」獨為慎獨之獨，中為中和之中，又為《中庸》開卷宗旨：「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復卦確立天地之心，接著无妄卦〈大象傳〉稱：「天下雷行，物與无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正是致中和以位育萬物，張載所謂「為生民立命」進而「民胞物與」、仁民愛物的情懷。再接大畜卦〈大象傳〉稱：「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內存仁外修智，以求道濟天下。進而頤卦養心養氣自養養人，〈彖傳〉稱：「聖人養賢以及萬民。」頤後為大過卦，人的肉身終有殞滅之時，〈大象傳〉稱：「君子以獨立不懼，遯世無悶。」只要生命內核的特色確立，自會代代傳衍不懼死亡。生前死後的價值定位，〈雜卦傳〉分判明確：「離上而坎下也。」坎卦往下沉淪，卦名前又加一「習」字，卦辭稱：「習坎，維心亨，行有尚。」〈大象傳〉：「水洊至，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習坎有成，仍可繼明照耀四方。
約十年前，我嘗試以易通佛，選了六部佛經給書院諸生講習，自己教學相長獲益匪淺。還用易占探其主旨：《金剛經》為復卦初爻動，直證天地之心。《維摩詰經》為臨卦第二爻動，爻變為復卦，臨中又含二復卦，第二爻正當復卦初爻之位，自由開放中體現天地之心。《楞嚴經》為賁卦第三與上爻皆動，齊變又是復卦，於豐美色相中徹悟自性。《心經》為漸卦第三、第五爻動，齊變為剝卦，循序漸進剝離外在假象，終證真如究竟涅槃。《壇經》為震卦初、二爻動，齊變為解卦。震卦《大象傳》稱「恐懼修省」，初爻即慎獨自性，二爻「七日得」呼應「七日來復」；解卦〈彖傳〉：「其來復吉，乃得中也。」皆合復卦之理。
《老子》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與前述剝、復至坎、離之理近乎全通，三教共法正是天地之心。
＊作者為中華奉元協會理事長，咸臨書院山長。本文原刊《周易文化研究會》，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