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專文(4):西藏若是一個獨立國家,它在春丕谷地就寸步不能讓

2020-10-3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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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假如西藏是一個獨立國家的話,它在春丕谷地是寸步不能讓的,不僅它對春丕谷地有歷史權利,它對不丹和錫金本身也有歷史權利。圖為代表西藏的「雪山獅子旗」。(資料照,方炳超攝)

作者認為,假如西藏是一個獨立國家的話,它在春丕谷地是寸步不能讓的,不僅它對春丕谷地有歷史權利,它對不丹和錫金本身也有歷史權利。圖為代表西藏的「雪山獅子旗」。(資料照,方炳超攝)

弔詭的是,假如維吾爾人像塔吉克人從俄羅斯和蘇聯獲得獨立一樣從大清帝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獲得獨立,那麼塔吉克人可能會更吃虧,因為我們假設的這個維吾爾國家跟已經存在的塔吉克斯坦國家、假定可能存在的完整主權的不丹國家一樣,它的領土更小一些,利益更單純一些,更承受不起損失。一個假定的維吾爾國家很可能會覺得,帕米爾山谷對它的安全是非常有必要的,損失這塊領土對它來說是承受不起的。但是,損失這塊領土對於大清帝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來說是承受得起的、也不在乎的。大清帝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利益不是在於在塔吉克斯坦邊境多得或者少得一塊領土,而是要防止維吾爾人和西藏人從大清帝國的歷史遺產中間獨立出去。因此,如果塔吉克人和俄羅斯帝國或蘇聯願意幫助大清帝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壓制維吾爾人的獨立運動的話,實際上這些帝國繼承人都會比較願意在領土上做出讓步。而維吾爾人如果獲得獨立,它在領土問題上就會寸步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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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方面也是這樣。春丕谷地可以說是跟四川的利益毫無關係,跟廣東的利益也毫無關係,但是對於西藏人的利益來說就關係很大。假如西藏是一個獨立國家的話,它在春丕谷地是寸步不能讓的,不僅它對春丕谷地有歷史權利,它對不丹和錫金本身也有歷史權利。它可以說,達賴喇嘛完全有權利要求直到孟加拉灣的領土主權,它容許不丹獨立已經是大慈大悲,根本沒有理由出讓春丕谷地的封建權利。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了防止西藏獨立,會認為防止西藏獨立是最重要的國家利益,而在西藏的邊境上多增一塊領土或者少增一塊領土是非常次要的利益。因此它很可能會認為,只要印度人或者不丹人願意承認中國對西藏的主權、願意幫助他們對流亡不丹和印度的西藏流亡者多壓一把的話,它就很容易在邊境問題上做出讓步,願意出讓比西藏人本身願意出讓的更多的利益。由於這方面的弔詭因素,所以實際上,繼承大清帝國疆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內亞邊疆問題上、在單純的領土問題上的強硬程度,比起像塔吉克斯坦或者尼泊爾這樣的比較接近於民族國家的小型國家來說的話,願意做出的讓步實際上是更多的。因此,印度外交部門實際上是完全可以通過犧牲西藏流亡者的利益,來換取它在邊界上的更多的有利地位。

有很多中國國內的網民,或者說是比較狂熱的、通常被稱為「皇漢」的種族主義分子經常說,中國共產黨是黃俄勢力,並不真正代表中國,諸如此類的,因此願意犧牲中國人民的利益去討好外國。這個理論實際上是有一定的依據的,但是這個依據並不是說中國共產黨的決策層有什麼主觀惡意,而是說,中國共產黨既然已經繼承了從大清帝國以來的這個帝國結構,它為了維持這個帝國結構,就必須做出相應的犧牲。其他人如果繼承了相應的帝國遺產,也是必須做類似犧牲的。國民黨在這方面並不例外。國民黨最初也是極端反對大清帝國的這個歷史邊疆的,它認為滿洲蒙古都不是真正的中國,只有明朝留下的十八省才是這樣的中國,它在建國過程中間曾經多次許諾,如果能夠建立起山海關內的中華民國,它會很高興地把滿洲送給日本的;但是等到它最後北伐成功,獲得了更多的政治資本,它就開始像過去的北洋政府一樣,要求繼承大清帝國的歷史邊疆了。

這時的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國際的一個分支機搆,它不僅在一九三六年明確支持朝鮮和台灣的獨立,而且在它革命的過程當中曾經多次把西藏稱為外國。像毛澤東在回憶長征的時候就曾經說過:「我們拿了藏人的一些糧食,這是我們對外國人欠下的唯一債務」。這時的中國共產黨是堅決反對國民黨要求繼承大清帝國歷史遺產的企圖的,它在每一次西藏人和國民政府發生衝突的時候都通電支持西藏人。但是在它有希望打倒國民黨以後,也就完全把過去自己曾經多次支持西藏獨立和大清帝國遺產解散的歷史承諾拋在腦後,也拿起了國民政府過去的衣缽,要求大清帝國留下的所有領土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終跟蘇聯決裂以後,在繼承共產國際的民族理論已經沒有前途以後,它越來越多地接受了北洋政府在一九二○年代和國民政府在一九四○年代的國家建構理想—所謂的建立一個由多民族複合的中華民族。

2019年10月1日,中國以大閱兵慶祝建國70周年,天安門廣場高掛毛澤東肖像。(美聯社)
前中共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在回憶長征的時候就曾經說過:「我們拿了藏人的一些糧食,這是我們對外國人欠下的唯一債務」。圖為天安門廣場高掛毛澤東肖像。(資料照,美聯社)

我們從歷史上看,這種民族建構方式實際上是跟斯托雷平時代的斯拉夫主義和恩維爾帕夏時代的奧斯曼主義非常相似的建構方式。這種建構方式在班納迪克.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當中被稱為「官方民族主義」,但是它實際上不是「官方民族主義」,而是「帝國假民族主義」。民族主義的產生本身就是在各地方性族群解構帝國、瓦解帝國的過程中產生的,而「官方民族主義」或者帝國民族主義(例如奧斯曼主義)的特點就是,要求把帝國邊境之內的各個族群重新發明成為一個統一的民族。這樣的困難當然很大。波蘭民族主義之所以能夠建立,就是要把俄羅斯帝國、哈布斯堡帝國和德意志帝國境內的所有講波蘭語的居民統一起來,瓦解這些帝國,建立一個以語言族群為基礎的波蘭民族國家。

這樣的民族國家的邏輯如果推行的話,那麼歷史上繼承下來的那些多元帝國,無論是神聖羅馬帝國、大俄羅斯帝國、奧斯曼帝國還是清帝國,都注定會解體,解體成為一系列類似波蘭的民族國家。這個邏輯如果運用到奧斯曼帝國當中,那就是土耳其人、敘利亞人、希臘人、保加利亞人各自分別建國;運用到俄羅斯境內就是,不僅波蘭人要建國,而且烏克蘭人也要建國,甚至是大俄羅斯本部的像弗拉基米爾(Vladimir)或者諾夫哥羅德(Novgorod)這樣的歷史邦國也可以解散俄羅斯帝國,把自己重新恢復為古代的多國體系;如果放在大清帝國的境內,那麼不僅滿洲、蒙古、突厥、西藏這些地方可以像波蘭和烏克蘭一樣建國,就是大明朝的十八省,也完全可以像孔子時代那樣建立諸夏的多國體系。實際上,這就是凱末爾主義⑲的路線。

這樣建立多國體系的好處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每一個小民族國家自身都能夠變成像波蘭和法國那樣的歐洲式的民族國家,它加入歐洲的西發利亞體系是一點困難都沒有的;但如果保留了俄羅斯帝國、奧斯曼帝國或者大清帝國這樣的邊疆,那你就沒有辦法加入歐洲國際體系了。一個俄羅斯或者一個奧斯曼的體量就相當於是整個歐洲聯盟,如果它加入了整個歐洲聯盟,那麼歐洲聯盟還能是歐洲麼?但是相反,波蘭人如果不強調自己斯拉夫人的出身,而強調自己的歐洲性,把波蘭人發明成為一個歐洲民族國家,那它加入歐盟就沒有任何困難了。同樣,烏克蘭人如果加入了普京的歐亞聯盟⑳,它就沒有希望加入歐盟了;如果脫離了普京的歐亞聯盟,甚至讓克里米亞或者東部這些講俄語的地方獨立,那麼它將來像波蘭一樣加入歐盟就變得非常容易了。

東亞的問題,包括中國和印度這方面的問題就是,它在近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時間表,比起俄羅斯和奧斯曼帝國來說都晚了幾十年甚至是一百多年,所以圍繞著不丹和西藏邊境這些領土之間的衝突實際上不是對應於現代波蘭和烏克蘭的衝突,而是對應於十九世紀末期神聖羅馬帝國解體過程當中哈布斯堡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幹邊境的衝突。奧斯曼帝國自稱是匈牙利王國的繼承者,哈布斯堡帝國也自稱是匈牙利王國的繼承者,它們各自割取了舊匈牙利王國的一部分土地,而這些土地上的主要居民偏偏又是羅馬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這樣做就是,兩個超民族的大帝國之間的領土要求,匈牙利王國這個地方性邦國的領土要求,羅馬尼亞、塞爾維亞這些沒有自己民族國家的語言族群的建國要求,三方是交織在一起的。這正是目前不丹邊境發生的事情的實況。

《叛逆的巴爾幹》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叛逆的巴爾幹》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作者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致力於用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的推廣,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叛逆的巴爾幹:從希臘主義的解體到斯拉夫主義的崩潰》(八旗文化)附錄〈從封建體系到民族國家─以中印邊境衝突為例〉(系列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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