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挺身反抗國民黨,自由的美國也不再是絕對可靠的安全屋,正如唐家寶所說:「監視就是這整件事的核心。自由不就是可以私下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舉一動都被記錄下來、被人舉發,然後受到懲罰嗎?搭公車的時候,不用去想那個緊抓皮包的老太太,是不是注意你怎麼坐、坐誰旁邊。每件平庸的小事都被記進大檔案裡,在調查員檯燈強光的照射下,每個平凡的舉動都變得別具意義?失去自由不是行動上的限制,而是那種無止無盡受到監視的感覺。」對此,我個人有極為深切的體驗:生活在北京時,我和家人過著沒有任何隱私的、完全透明的生活:朋友發來一起吃飯的邀請,我還沒有決定是否赴會,國保警察就上門來阻止了;每當在地鐵站台上候車時,我一定不會站在第一個,因為我擔心特務會突然將我推下軌道,製造意外事故——我的汽車的剎車就被破壞過,修車師傅說這種奇特的狀況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危險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像出來的,但久而久之,你已經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了。所以,到美國之後,我在買房和買車之外第三件購買的必需品就是槍——沒有槍,就沒有安全感;儘管有了槍,未必就安全了。
唐家寶死於國民黨特務的暗殺,那一刻:「子彈撕裂了他的胸膛,但動作不夠快,第二枚子彈擊中肩頭。他聽到槍手發出悶哼,但也許那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吶喊,憾恨與訝異,充滿著淚水,也或許是鮮血。他諷刺又哀傷地意識到,父親當初就是如此死去的:離家近在咫尺,就在街道上。」
女主人公和丈夫將唐家寶的骨灰帶回台灣,帶給他的遺孀。他們為未能保護好家寶而表示歉意。家寶的遺孀卻說:「你們救了他,你們給他自由。……至少他有機會嘗到自由,而且有機會寫書。」這一番對話,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如同聖經中所說「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等祂施行公理,叫公理得勝」。自由人終於向死而生。
與蔡醫師一樣,唐家寶也不是英雄。唐家寶拿過國民黨的錢,或許這個細節影射施明德?這個世界本就沒有人們想像中的完美無瑕的英雄。多年之後,女主人公整理出版了唐家寶留下的手稿,只印了五百本。在民主化的台灣,沒有多少讀者對這段已成為歷史的他人的故事感興趣了。
誰是「台美人」?
小說的扉頁引了兩首詩。第一首是綠島小夜曲,第二首是美國女詩人Jane Hirshfield的〈原本是這樣的:你本來是快樂的〉:「你的故事是,你本來是快樂的,然後你會悲傷,你睡著,你醒來。有時你吃苦栗(chestnuts),有時吃甜柿(pessimo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