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的麻醉讓我害怕陷入沒有感覺的死亡之睡:《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選摘(2)

2020-10-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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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疾病是液態的,威脅也是時而液態時而氣態的,我們就像害怕遇到鬼一樣地擔心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那一陣子,很流行在星期六的深夜聚在電視機前,捂著耳朵聽明星說鬼故事,矇著眼睛看專家鑑定靈異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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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覺得媽媽回來了,像是鬼魂造訪。焚香燒紙的氣味源於死亡。有一陣子我會聞到屍臭味,覺得媽媽回來跟隨著我,我會在深夜的樓梯裡突然跑起來。睡覺的時候,腳都不敢伸出棉被之外,深怕會被誰拖走。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且想念媽媽,卻覺得媽媽變成鬼了。

黑暗之中,想起媽媽變成鬼的第一天晚上,「喂,叫你媽媽起床聽電話,我要預約燙頭髮!」急忙講完這句事先跟誰商量好的台詞,掛掉電話的同時也掛斷嘻笑聲。我當然認得那聲音是來自班上的同學。媽媽變成鬼的第二天我就去上學,班上的國語小老師語氣端莊地問我:「你不是應該去奔喪嗎?怎麼還會來學校?」小學生是如何理解「奔喪」的呢?說得我好像就必須即刻流淚奔跑起來。我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是善意還是惡意,於是就當成說者無意。

還不懂得什麼是悲傷,我只是從此沒有媽媽而已。同學傳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每逢佳節倍思親,你要節哀順『便』。」許多佳節過去以後,我才理解,「順便」這樣的別字,其實是比「順變」還要從容的。寫紙條的同學當時寫錯也是無意的。順變期間,遭遇到的各種崎嶇坎坷,都是為了讓自己的身手可以愈來愈順便而矯健。然而小學生通常還是粗暴而後知後覺的。

「我有去你家門口偷偷看你,你低頭跪在你媽媽的靈堂前面看起來好傷心。」同學於是約我星期六的晚上去逛夜市。那個晚上,我騎著單車離開蒼白單調的靈堂,耳朵裡滿滿的都還是自動念佛機傳來的聲響。當我們正準備進入燈火通明的歡騰鬧市前,路邊街燈下,同學從口袋掏出兩三個銅板,給了我一個。我後來才理解那就好像就是奠儀的意思,他或許也是無意的,只是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樂於分享而已。

沒有媽媽,還是必須照常去學校上課,照常玩樂。那一陣子,小學生之間的熱門話題除了鬼話連篇的靈異傳說,也很流行筆仙、守護神這類充滿神祕趣味的遊戲,紙上虔敬追問班上的誰喜歡誰?誰喜不喜歡我?這類初級的煩惱。也會煞有其事扮演算命仙,互看彼此的手相。繁複的掌紋交錯,攸關未來事業、愛情與生命的消長。我攤開掌心看了看,難道真的可以從裡面看出我沒有媽媽?守喪期間,沒有人會來開我玩笑。直到那位聰明跋扈的同學,把我的手抓去分析。即使他擅長考試,也不見得可以看透人生。「你的生命線雖然很長,」他若有所思,「但是你三十歲那年會生一場大病。」說完便離去,像是特地來報信一樣。這樣的一句話,說者即使無心,聽者也會有意。開什麼玩笑呢,你不知道我的媽媽也是三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嗎?你當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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