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的麻醉讓我害怕陷入沒有感覺的死亡之睡:《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選摘(2)

2020-10-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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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藉由回憶與母親過往的種種以懷念逝去的母親。(資料照,美聯社)

筆者藉由回憶與母親過往的種種以懷念逝去的母親。(資料照,美聯社)

第一次自己搭火車,是要前往一個叫做「沙鹿」的地方。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那裡是不是有很多沙?是不是有很多小鹿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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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不是沙漠,去那裡要搭乘海線的火車,但是窗外還看不到海。爸爸在火車站上班,日夜休輪班,這天沒辦法陪我一起搭火車,要等到休班那天,才會趕去和我會合。媽媽在家裡的美髮店日日夜夜忙著,於是請她在沙鹿當護士的妹妹,特地來家裡帶我一起搭車去她工作的醫院,接受中耳炎的手術。

因為是第一次手術,害怕到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都忘了那天還有媽媽的妹妹帶我一起去。快考試了,九九乘法表還沒背完,我根本不想請假去醫院。「我會先帶你去買新衣服喔。」媽媽的妹妹對我說。

手術就是開刀,開刀就是切開身體、流很多血。轉診前,我在耳鼻喉科診所聽見醫師對爸爸說,會在耳朵裡裝一個管子,讓積水流出來,只是小手術而已,不用擔心。他們這樣說,我就這樣想像畫面;想像耳朵裡的管子會流出很多水,還有很多血。

開刀會很痛,我抗拒不休,醫師笑著說會幫我麻醉,「麻醉之後你就會睡著,就不會覺得痛了。」麻醉是沒有感覺的睡著,會睡多久呢?「開刀醒來以後,你的耳朵就不會一直聽見咚咚咚的聲音了。」每次看完耳鼻喉科或是牙科,爸爸會帶我去坐五元一次的小蜜蜂搖搖車,這次小蜜蜂坐了兩次。我說我回來以後還要再坐一百次。

手術那天,身穿全套新衣服,一個人來到手術室前。想起家裡的媽媽,想起路上的爸爸。因為媽媽的妹妹沿途安慰了什麼都沒有效果,我還以為自己其實是一個人哭著走到手術室前的。穿著新衣服來也沒用,馬上就被換上另一套手術服。我躺著,哭聲漸漸淡了,一群人包圍過來,我就睡著了。爸爸什麼時候會來?

我記得手術室裡的刺眼燈光與冰冷,還有戴著頭套、口罩只露出凌厲雙眼的人臉。爸爸後來告訴我,我在手術中途醒過來,醫師趕緊追加麻醉劑量,使得我在手術完成之後持續昏睡許久。爸爸在病床旁陪我,直到我醒來。醒來時看見爸爸我就哭出來。「好了好了,醫生說你很勇敢,沒事沒事。」此刻我和爸爸都不知道,事情才剛開始而已。

爸爸也不能再堅持日夜休輪班,等到休班那天再直接搭火車趕去醫院。這回輪到媽媽了,而且一病不起。年輕的爸爸就這樣一直守在病床旁,一直守到現在,守到媽媽已經比我還要年輕。

其實並不貪生,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怕死。媽媽因為血癌猝逝以後,爸爸會不定時檢查我和妹妹的下眼瞼與手指甲,察看是否血色充足。說不定其實也不怕死,只是,不想再去醫院。不想再聞到醫院的氣味。

耳朵的發炎是一個起點,多年以後,不知不覺引燃了全身。

這個疾病是液態的,威脅也是時而液態時而氣態的,我們就像害怕遇到鬼一樣地擔心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那一陣子,很流行在星期六的深夜聚在電視機前,捂著耳朵聽明星說鬼故事,矇著眼睛看專家鑑定靈異照片。

有時我會覺得媽媽回來了,像是鬼魂造訪。焚香燒紙的氣味源於死亡。有一陣子我會聞到屍臭味,覺得媽媽回來跟隨著我,我會在深夜的樓梯裡突然跑起來。睡覺的時候,腳都不敢伸出棉被之外,深怕會被誰拖走。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且想念媽媽,卻覺得媽媽變成鬼了。

黑暗之中,想起媽媽變成鬼的第一天晚上,「喂,叫你媽媽起床聽電話,我要預約燙頭髮!」急忙講完這句事先跟誰商量好的台詞,掛掉電話的同時也掛斷嘻笑聲。我當然認得那聲音是來自班上的同學。媽媽變成鬼的第二天我就去上學,班上的國語小老師語氣端莊地問我:「你不是應該去奔喪嗎?怎麼還會來學校?」小學生是如何理解「奔喪」的呢?說得我好像就必須即刻流淚奔跑起來。我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是善意還是惡意,於是就當成說者無意。

還不懂得什麼是悲傷,我只是從此沒有媽媽而已。同學傳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每逢佳節倍思親,你要節哀順『便』。」許多佳節過去以後,我才理解,「順便」這樣的別字,其實是比「順變」還要從容的。寫紙條的同學當時寫錯也是無意的。順變期間,遭遇到的各種崎嶇坎坷,都是為了讓自己的身手可以愈來愈順便而矯健。然而小學生通常還是粗暴而後知後覺的。

「我有去你家門口偷偷看你,你低頭跪在你媽媽的靈堂前面看起來好傷心。」同學於是約我星期六的晚上去逛夜市。那個晚上,我騎著單車離開蒼白單調的靈堂,耳朵裡滿滿的都還是自動念佛機傳來的聲響。當我們正準備進入燈火通明的歡騰鬧市前,路邊街燈下,同學從口袋掏出兩三個銅板,給了我一個。我後來才理解那就好像就是奠儀的意思,他或許也是無意的,只是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樂於分享而已。

沒有媽媽,還是必須照常去學校上課,照常玩樂。那一陣子,小學生之間的熱門話題除了鬼話連篇的靈異傳說,也很流行筆仙、守護神這類充滿神祕趣味的遊戲,紙上虔敬追問班上的誰喜歡誰?誰喜不喜歡我?這類初級的煩惱。也會煞有其事扮演算命仙,互看彼此的手相。繁複的掌紋交錯,攸關未來事業、愛情與生命的消長。我攤開掌心看了看,難道真的可以從裡面看出我沒有媽媽?守喪期間,沒有人會來開我玩笑。直到那位聰明跋扈的同學,把我的手抓去分析。即使他擅長考試,也不見得可以看透人生。「你的生命線雖然很長,」他若有所思,「但是你三十歲那年會生一場大病。」說完便離去,像是特地來報信一樣。這樣的一句話,說者即使無心,聽者也會有意。開什麼玩笑呢,你不知道我的媽媽也是三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嗎?你當然不知道。

有些事情原本沒有道理卻誤打誤撞。有些事情說來有理卻是得理不饒人。照常去學校上課,也希望生活一切都照常。但還是最害怕母親節了,這一天是想跳過的日子,這一天是害怕被拆穿的日子。雖然大家都知道了,可能有人已經忘記了。老師在數學課再次提醒大家,分母不得為零。這是依據什麼道理呢?小學老師說不出什麼高明開朗的道理,但為了讓同學都記得更清楚,於是就再補上一句:「就像小孩子不能沒有媽媽。」

這樣的一位老師,不常以藤條打人,反而發明了一種班上特有的處罰方式。命令受罰者站在自己的座位前,自賞巴掌直到滿臉通紅為止;沒事坐著的其他同學,負責圍觀旁證,逐一點名哪個已經符合標準可以停手獲釋。面對這樣的難堪,我通常一站起來還沒動手就臉紅了,都是第一個被允許坐下的。這樣的一位老師,安排我在掃地時間負責教室天花板的區域,可以很快就掃完。這樣的一位老師,也會記得在家庭聯絡簿提醒爸爸:「你不能寵壞他,不能因為他沒有媽媽就什麼都順著他。」那些因為不擅長考試而被分配到邊緣座位的同學們,自賞巴掌不夠,還必須追加伏地挺身,老師的理由是:現在就該為了將來要去工地綁鋼筋而事先鍛鍊手臂。

啊,將來要去工地綁鋼筋的同學,誰會透析你掌心裡的祕密,你會不會很想握起拳頭揍人呢?當我覺得自己力氣缺乏的時候,輕輕一句話就可以擊倒我。當我覺得所有的同學都轉頭看向我,當我覺得逆向的人潮洶湧難耐。有一天我只是穿了一件參加兒童寫生比賽的紀念衣服去學校,就被那位聰明跋扈的同學指著衣服上面的四個字說:「你已經沒有歡樂童年了還穿什麼歡樂童年。」

我想起參加寫生比賽那天,我在圖畫紙上畫了天空和雲,天空是淡淡水彩藍,雲是蠟筆白,小學生畫的雲就是一朵又一朵期待蓬鬆但是線條幼稚僵硬的塊狀固體。我的白雲輪廓是用粉蠟筆描出來的,這時忽然有位大哥哥靠過來,大概是這間校園裡的大學生吧,「弟弟,我教你畫雲。」他沒有接過我的白色蠟筆,而是用他的食指,在我原本就畫好的白色輪廓上,沿著弧度輕輕摩擦,輕輕推散粉彩,讓白色的雲朵線條在天藍色的背景裡漸漸顯現出漸層的手感,讓一朵雲恢復蓬鬆舒緩的模樣,讓我感到溫柔氣態般裹住我,讓我很想對他說:

「媽媽的名字裡,有一個雲。」

升旗典禮的時候,我總是抬頭看天空,看雲。高積雲是天空裡的白浪滔滔,卷雲是衝浪。每次都覺得,要在這裡從一年級立正、稍息站到六年級,真是好久好久。我已經沒有歡樂童年了。那一陣子,學校正在新建校舍,空間限縮,一個年級有十個班,一個班有五十餘人,每逢升旗典禮散會,解散的隊伍返回教室,就是一陣漫長的擁擠。第一節課也還沒開始,同學們沿途說說笑笑。不知道為什麼,人潮裡的我總會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恍然不知所措,班上那個經常被老師鍛鍊手臂的同學,靠過來跟我說,「我幫你開路。」說完便要我搭著他的肩,跟著他。跟著他衝浪,聽他在人潮裡一邊奔跑一邊高喊:「借過借過!哇哇哇!開路開路!」喧嘩的喧嘩之中,起初發生些許碰撞與驚呼,沒過多久,所有的人都為我們讓開一條路。

開路開路。那些悲憫的同情,「你一定要堅強......。」那些哭得比我還老練的臉,「以後你們全家都來我們家過年好了,這樣比較熱鬧。」那些唾手順便的關愛與自行推測的瞭解。那些不請自來的遠親與遺傳疾病的徘徊不散。我在三十歲那年會生一場大病,和媽媽一樣。我已經去過最悲傷的喪禮,從今以後,從老到死,我也不必再跟你們見面了。那些碰撞、驚呼與哀歎,全都被擠開。

在我搭著開路同學的肩膀,雙手滑落轉而抓住他的衣襬,被拖著向前;在我時而低頭時而抬頭,覺得害羞但又忍不住笑出來的時候,媽媽,你看,這裡也有人在保護我。就算我和他都沒有歡樂童年,還是會邊哭邊笑慢慢長大。

「媽媽你今天有沒有好一點?」我想起每天晚上的長途電話制式問候。

媽媽最後一次從醫院返家休養的時候,在客廳,笑著跟來訪的朋友們說:「算命的說我會活得比我妹妹還久,她那麼健康,所以我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後來,我的中耳炎痊癒了,從此,我卻變成了一個害怕睡著的人。孤單的麻醉讓我害怕陷入沒有感覺的死亡之睡。常常會在快要睡著的那一瞬間,溺水般驚醒。

液態的氣態的疾病,疑病慮病多年以後,等到真的輪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怕鬼了,而是清澈地感到媽媽的意志回來了。

失眠的時候,想起第一次去海邊。那個時候,如果媽媽沒有牽住我的手,我會以為我就要被海浪吸進去。海浪裡有一群鯨魚在呼吸。

媽媽提著一袋螃蟹,她告訴我,螃蟹的名字叫做「火燒公」。火燒公的烈焰,看起來像是敗壞的血液混雜新鮮的血。燃燒的血燎原,就像媽媽血液系統裡的螃蟹兇猛橫行。我們想要釋放媽媽身體裡的螃蟹,我們想要澆熄火燒公。不管海水會不會讓火燒公的鏽斑更加熾烈。不管新來者火燒公能不能和這片陌生的水域互相適應。

不會游泳的媽媽,嚮往大海。不會游泳的媽媽,養病期間曾經像是交代任務一樣,把我放進泳池裡,我竟然就游了起來,只是還不懂得換氣的方法而已。第一次去海邊,是我和媽媽的最後旅行。分母不得為零的童年,有人幫我填補那個空空的零。零不是空,零是通往。

20200922-陳宗暉新作《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時報出版提供)
陳宗暉新作《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陳宗暉生於雲林,花蓮長大,蘭嶼第二次長大。健康的病人。東華大學中文系、中文所(後改稱「華文文學系」)畢業。近年多於蘭嶼野銀部落協助當地推動環境保護工作,發起並參與「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相關事務。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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