砷冤的贖價—《青苔不會消失》選摘(3) 

2017-08-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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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本地生長的小小雜草,靠著自己的單薄莖葉來撫平半世紀的重創,挽救形同彌留的氣息。這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卻可能是唯一的方式。(時報出版提供)

這種本地生長的小小雜草,靠著自己的單薄莖葉來撫平半世紀的重創,挽救形同彌留的氣息。這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卻可能是唯一的方式。(時報出版提供)

龔兆元腰際有一塊莓苔,就像吳家坪院子裡那些塌了一半的老屋,苔蘚已經侵入土牆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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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壁在慢慢腐爛,最終倒塌,有的爛穿了,大張著豁口的洞眼。陳年的毒性先是由外向內腐蝕,長年積累後,又由內而外穿透。龔兆元覺得自己快要爛透,倒地成泥。沒想到的是,妻子吳瓊瑤倒在了前頭。

大年初四,吳瓊瑤在家因為膽道癌過世。前年秋天,我在鶴山村的石拱橋頭見到夫妻二人時,趕集歸來的龔兆元背負著一個挎籃,腐爛的腰間無法約束皮帶,半吊著一根褲腰帶。吳瓊瑤的情形看起來要好一些,但從內部開始的摧毀更為急劇。

腐蝕來自於一種叫做砷的物質,它和雄黃、鶴頂紅、砒霜、硫酸這些在視覺上同樣觸目卻相去甚遠的化合物有關。對於地處湘西的石門縣鶴山村民來說,這串晦澀或鮮亮的字眼背後,是亞洲最大雄黃礦在建國後大躍進式開採的深重歷史,與癌症村的現實。

除了有據可查的六百餘條礦工性命(數百名村民死因未統計),以及比比皆是正在被腐蝕的身體,這裡的其餘一切也是含毒的:村中無人摘拾墜落腐爛的柚子、只有茅草能夠生長的昏黃山頭、不能飲用和洗濯的河水、被砒灰腐蝕失去繁育能力的土地。甚至逝者墳墓的砌石,也顯露著雄黃的暗紅。

這是一樁分量太沉重的典當,很難有等價物可以贖回。即使是數年來的社會輿論介入、當地政府補救、國家到地方的環境修復項目也不夠。即使是環保組織不懈地投入和志願者眾籌的愛心,似乎也還不夠。毒性仍在揮發,難以立見消解。死亡的高潮已過,但人聲消失後的沉默更令人心悸。

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鶴山村村委會裡響起了一位村婦對鄉政府官員刺耳的質問聲,而這是一次砷中毒村民健康救助儀式,現場為三十位砷中毒重症患者發放每人兩千元的藥物救助卡。發起者是長沙市曙光環保公益發展中心。

開會前幾天,曙光環保理事長、九○後女生劉曙一直待在鶴山村裡入戶調查研究,住在小旅館和一戶村民家裡,吃夠了毒蚊的苦頭。這裡的蚊蚋受了含砷的村民血液滋養,引起外來者皮膚過敏。

二○一四以後,曙光環保開始關注鶴山村民群體,眼下啟動的這場健康捐助是劉曙和機構小夥伴們十餘次奔波的成果。

當天到場者除了村民,還包括國土資源部、中科院專家、維權律師、醫生和石門縣白雲鄉官員。

據到場的湖南省人大環資委監督室主任劉帥說,這是中國第一次由環保組織發起的受害者健康救助。首期十萬元的捐款額背後,是兩千多名網友的眾籌心力。

但現場的質疑聲顯示,這裡的救贖只是剛剛開始。

開花

肺癌晚期的熊德明躺在一張沙發椅上,鼻孔裡插著輸氣管,地上一臺家庭製氧機沒有間歇地工作,維持他的呼吸。到達一個小時的關機時限,他就拿起身邊的遙控器,重新啟動一下。一旦製氧機故障或是停電,就會出不來氣,「閉死」。

 

村民肚子上的皮膚癌瘡口,像是砷中毒開出的惡之花。(時報出版提供)
村民肚子上的皮膚癌瘡口,像是砷中毒開出的惡之花。(時報出版提供)

 

十四年前發病時,熊德明是皮膚癌,大腿和背部潰敗到了俗語「開花」的程度。需要用牙膏塗抹膿血的瘡口,再用吹風機吹乾,才能穿衣服。四十五天的放射治療後,體外的瘡口癒合了,留下疤痕,癌細胞卻發生轉移,入了內。

氧氣是眼下唯一的營養,食物已成奢侈。毯子下的兩條腿退化成了竹竿,提前作別了血氣。接下來頭腦退場,日子屈指可數,卻又無比冗長。和塵肺病人一樣,他沒有一秒鐘可以入眠,只能眼睜睜數著黑夜度過。

「人吃虧得很啊。」他無力的聲音裡,還有一種不甘心。枯索而炯炯的雙目深處似乎另有一個能量來源,出自刺激中樞神經的砷本身,卻無助於搭救他,也阻止了安靜無聲的死亡。

砷中毒的死亡一般是暴烈的,使人不願意去深究。在龔兆元的堂屋中,妻子吳瓊瑤的尋常遺照,隱匿了臨終痙攣的膽道劇痛。

這座土屋外表如常,卻處處少了一種東西,一股求生的心氣。

 

已經廢棄的煉礦廠高爐是悲劇性歷史的最後見證,山頭保持著半世紀的荒涼。(時報出版提供)
已經廢棄的煉礦廠高爐是悲劇性歷史的最後見證,山頭保持著半世紀的荒涼。(時報出版提供)

凌亂的臥室裡,顯眼的是桌上擱著的幾只塑膠袋,裡面裝著桂圓、大棗,窗臺上有幾盒芝麻醬軟飲。光線陰暗的灶屋裡,多日沒開火,案板上攤著一些切開的臘瘦肉絲,泛著微紅。

「吃點好的。」相對於熊德明的「吃虧」,這是龔兆元在世上僅剩的活頭。剛吃過飯的他,帶著溼潤的嘴唇從隔壁女兒家出來,說心情還好,過一天算一天。他腰間的莓苔暫時乾結,沒有惡化,這或許是他胃口不錯的原因。周身遍布的灰黑斑點,暫時可以忽略。

鶴山村三組組長唐純勇撩起衣襟,眼睜睜看著腰上一塊褐斑顏色日漸加深。色素沉積,是砷中毒身體變異遵循的固定程序,緩慢而不可逆。「起初生白斑,還不太要緊。變了色就不祥了。」最終會發黑、潰爛、化膿、流血,「從裡面出來,長成一坨,再在外面開花。」在曙光環保拍攝的紀錄片鏡頭裡,一位老奶奶下意識地挪動手掌,遮住右手腕上花骨朵一樣的瘡口。

七十七歲的趙啟兵雙臂皮膚全然角質化了,被懷疑為皮膚鱗癌。他抱著雙臂像兩段風化的木料,但敏感一點也沒減弱,需要用水果刀刃刮癢。身上起紅疔,要用牙籤刺、用火柴頭的粉末燒,喚起銳利的疼感來止癢。

灼燒、搔癢、疼痛、針刺,這些是看著自己的身體腐爛或風化時不能消除的知覺。沒有一項程序會撤銷。陽光需要躲避,會帶來傷疤的灼痛。穿衣成為磨難,衣料的刮擦近於刑責。

吳家坪的老屋子裡,五十多歲的龔兆雄費力地脫下褲子,向我展示他白淨屁股上像半個包袱的褐色印記。我不知如何面對這個成了他日常負擔的屁股。

相對肺癌和其他內臟的癌症,皮膚癌中毒患者的生存時間最長,症狀也最慘烈。鶴山村和毗鄰的黃廠街每個人的衣襟下都帶著累累的斑點、莓苔和花朵。

救助儀式現場領卡的周澤中,背上有一個四方的瘡口,露著鮮紅的腐肉,眾目睽睽下展示著,像是命運之手強行加蓋的印戳,無從辯駁。

失聲

吳家坪村口一片寂靜,林中的柚子無人摘取,默默成熟、墜落、腐爛。

透過關閉的門戶往裡看,各處屋子裡空蕩蕩的,陳年家什落著塵土。院壩石板縫隙長出青草的胚芽。磨盤纏上了牽牛花蔓,關閉的水龍頭留著溼潤。

龔兆元老屋的門楣上還貼著以往下白雲鄉下發的「五星家庭」牌子,龔家得了四星。此外還有愛衛會的「清潔」標籤,鐵質的星星生鏽,標籤也已褪色。一張陳舊的領袖年畫被橫七豎八的泛黃膠帶黏在牆上,威嚴又漠然的眼光注視著吳家坪的世事變遷。

相比於寥寥的幾個老人,村落顯出大而無當,來不及跟上人群減少的速度。

古稀之年的龔兆元經歷過早先的熱鬧。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這裡搞的有食堂,門口是大隊部。

從前村裡有八十多人,現在算上出門打工的只有三十多人。龔兆元這一代的人基本死光了。

吳瓊瑤的墳埋在屋後樹林中,是村民墳山中新增的一座。半個世紀中,墳墓領地無聲擴大,數目漸漸超過了村中的活人。

村民墓地和雄黃礦職工墳山遙遙相對,區別在於後者大多有墓碑,前者卻貧陋無言。

或許受制於公家人身分,礦工的陳年墓碑大多刻意隱晦,直到少數晚近者打破忌諱。一篇墓誌的主人公盛明生於國共內戰中,自幼助父母推榖舂米。成年後參加抗美援朝,戰後轉往荊江分洪區搶險,水中數次暈倒險些遇難,獲准加入「先進組織」。一九五七年轉業到雄黃礦,在井下煉廠工作三十餘年。溢美先人之詞的鋪墊後,話頭一轉說:「自古好人多磨難,長期生活毒區,不幸身染頑疾,多方求醫,未得回生之藥。萬般施救,苟且延緩生命之垂危,於農曆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壽終,享年六十有一。」

另外的墓誌,包括一位地質勘探師、一位創辦礦區的元老和一位礦區子弟學校教師,都是長年染毒患絕症身亡。墓誌的敘述欲言又止,在性命物化之際仍有顧忌。陳年荒草的遮掩,加深了內情。數目不少的墳墓佩戴著金箔紙錢和花圈,燙金字點綴著「愛崗敬業」、「先考先妣」的名目。

相形之下,鶴山村村民墳墓的無言隱忍似乎講敘著更多。兩座墓地之間的山頭上,矗立著砒粉生產廠的高大煙囪,像是所有逝者共同的墓碑。

相比於荒草掩映下延綿膨脹的墳山,山下長達近一公里的黃廠街,從二○○一年雄黃廠倒閉以來,和吳家坪村一樣顯出淪落衰亡。

石門縣城到黃廠街的往返班車上,坐至終點的人寥寥無幾。車站小餐館只有三道本地菜。過去的八方採購人流早已退潮,撤退的還有鄉村罕見的工商銀行、曾經新潮的高保真錄影廳,以及「小香港」的顯赫名頭。自然,還有村民曾經依託黃廠享受的經銷糧補助待遇。

街上只有閒聊打牌的老人,年輕人都遠赴他鄉。連黃廠小學健身場地上嬉玩的孩子也知道,他們需要離開這裡,怕長大成人後,隱藏的砷毒在自己身上顯露。

曾經風光的黃廠招待所客源斷流倒閉,眼下為幾戶職工混住,只有門口的毛筆字招牌保留過往的印記。以往的西式門燈只剩下生鏽的燈罩,幾個小孩在長出青草的臺階上遊戲。盛況的遺跡還有電影院、澡堂和職工活動中心。現在電影院關門,澡堂成為倉房,活動中心的四層大樓門廳鎖閉,只有幾個大媽傍晚跳一會兒稀落的廣場舞。以前的廠部、眼下社區大樓的門面也像一級縣政府。這些高大氣派的建築像是在時代變遷中遭遇了不公平待遇,在眼下的街道上格格不入。

晚上八點之後,街上行人消失,住戶早早關門,沒有路燈。曙光環保的夥伴們調查研究晚歸,有時不得不就著月光走路。隨著各家燈光熄滅,街道沉入完全的黑暗,像一個蹲在路旁來歷不明的人。整個夜晚,沒有一盞車燈掠過,擦亮他的身體。

山上傳來夜鳥的啼叫。比起高處猶有活氣的墳山,黃廠街已更早死去了。

毒性

黃廠街上游的王家臺選礦場旁近,渣土上覆蓋了一層黃土,長起了青色茅草,一群白色的羊羔在埋頭吃草。附近田地裡玉米成林,背負正在成熟的青澀果實。

這片和平景象底下,是被荒草湮沒的「嚴禁放牧、嚴禁種植農作物」的警示標誌。村民透露,掘開兩尺厚的泥土,其下盡是砒灰尾渣。

這裡沒有事物可以免於毒性,即使是無辜的羔羊。

為治理尾渣修築的水泥擋牆,經歷十餘年侵蝕已腐朽剝落,透露微赭暗紅。投資一億餘的治理工程頗為粗放,以前的汙水池暴露乾涸,時而可見露天的灰白色礦渣。在礦渣之上仍有遺留的工廠宿舍,一個男人遠遠出現在鏽蝕的陽臺上,是羔羊和玉米地的主人。

選礦場附近是已經封閉的兩個老礦洞。似乎由於採掘雄黃的嚴重,迴避了「洞」這樣的平常詞彙,標著「一號窿」和「二平硐」這樣的古老名稱,且在兩旁畫著庇護的龍紋,似乎千年采黃祭祀儀式的延伸。這裡是礦區整個龐大地下世界的入口,黃廠街和鶴山村災禍的開端。半個世紀中,成千名礦工從這裡出入,接觸含毒和偶爾起火的雄黃礦脈,領受他們在國家礦業布局下的命運。十餘年前礦洞最終封閉,如今只在石壁上餘下淡淡的白色印記,似乎命運之手輕描淡寫的落筆。

封閉之後,一號窿仍舊長年從水泥罅隙中流出暗紅色廢水,經檢測砷超標一百六十五倍,目前只能用管道接引,輸往下游尾礦區專設的小型處理廠淨化。

已經封閉的雄黃礦入口,曾經帶來工業的繁榮和人命的衰亡。(時報出版提供)
已經封閉的雄黃礦入口,曾經帶來工業的繁榮和人命的衰亡。(時報出版提供)

半世紀以來每日五十多噸含砷廢水直排於河,砒灰尾渣則由東方紅拖拉機推下河道,沉積為晦澀河床,無從清理。村民的回憶是「前二十年流膿水,後二十年流血水」。近年開始的環境修復工程只能以水泥被覆沉痾的河床,「硬化」流經黃廠街的河道。晦暗的紅色仍舊在雄黃礦上下游河床上存留著,河水含砷超標平均六十一倍。

這條從《水經注》的卷冊中發源的小水,流淌過石門、慈利兩縣數個村鎮,像一個長年患病躺倒的村民一樣,無法排走自己血液裡的毒素,成了一條完全的死河,再也無力供養兩岸的生靈。村中騎摩托車的砷中毒男子回憶,他的母親由於長年在河裡浣衣、洗菜,雙手侵蝕糜爛見骨,十餘年前身亡。黃水溪中倖存的小魚,嘴角也長出兩朵類似皮膚癌患者的「肉花」。位於黃廠街下游的砒霜冶煉廠造就了最大規模的毒化現場。山頭兩座高大的加工廠煙囪是歷史最顯眼的標記,眼下僅餘其一。昏黃的舊照片上,山坡濃煙滾滾,遠近覆蓋一層白灰,似乎世界已在一場失事中焚毀,只餘灰燼。

在龐大煙囪飄散的雄黃煙霧和砒灰粉塵之下,整座山體都腐化粉碎了。頁岩質的山體變得過於細緻,沒有一塊完整有硬度的石頭,指尖輕輕一撚,過心化為粉末,比一顆脆弱的人心碎裂得更為徹底。近處一帶山頭上,冬天現出意外齊整的褐色,像病人化療後脫髮的頭頂,和遠方保有青綠的天際線判然有別。山腳四處是殘留的雄黃礦石,混含的硫在泥水浸泡中化為血紅,似乎一觸之下即可致命。

致命的是土法燒製雄黃礦石後產生的砒霜,成分為三氧化二砷。這位面無表情的殺手終究使村民們在白娘子傳說的忌諱之外,熟悉了陌生的化學元素「砷」,領會到它包含的恐懼、戰慄與麻木。

國家「十二五規畫」的環境修復專案已在此施工三年。廠房腳下的土地浸透毒素,被全部挖走填埋,以防滲薄膜逐層固定,形成一個龐大的白色廣場,卻無一個活動的人影。

更難處理的是村莊的耕地。砒灰四處飄散的年月,土地失去了供養作物的能力,莊稼菜蔬和人一樣凋殘死亡。近年來,農作物開始恢復生長,但產量畸低,且含砷量高危,例如大米超標4.6倍。

村民栽植食用的葉子蔬菜含砷量更高。

由於土地吸納的特性,經曙光環保檢測,這裡土壤中的砷超標遠甚河水,達到驚人的兩百七十九倍。對於劇毒的土地,前兩年修復的辦法是鏟走舊土,運來新土覆蓋。但中毒面積達到數千平方公里,核心區即達八千畝,新土不敷使用,仍舊不能放心種植,但舊土的處理又難於措手。

沒有辦法把一個村莊的土完全換掉,就像不能移植一個人全身的皮膚。砷的毒性之下,少有倖存者。二○一五年一月,鶴山村村民接受了砷中毒檢查,八百餘人中有五百零五人砷中毒,疑似癌症患者二十餘人;相鄰的望羊橋村有一百餘名砷中毒者;黃廠社區職工則有一千一百多名中毒者;一溪之隔的慈利縣鄰礦村尚未披露體檢結果。

對於外來者,這是一塊不祥之地,沒有事物是免於毒性的,土地、河水、作物之外,每個村民和礦工都成了砷毒的一部分。在這裡吃飯飲水、踩踏渣土,與村民握手和交換呼吸,都需要心力。甚至無力拾起一根村民含砷的頭髮。

命案

黃廠醫院的陳年表格上,蚊蠅似的名字和紙張一起發黑了。這些名字是一九六一年以來患癌症死亡的雄黃廠職工,到近年為止,一共有六百多位。

但癌症不是最先到來的災禍。鶴山村出產高品質雄黃歷時千年,建國後成立了大型省屬雄黃礦。

一九五六年設立保密單位一一三研究所,用土法燒製雄黃提煉砒霜,死亡的大幕借大躍進開啟。

熊德貴的記憶中,鶴山村矗立起了上千座土法煉砒爐,飄散黃色、白色和黑色的煙灰。禾穗絕收,植被見風枯萎,爐工會在煙熏下猝然倒地死亡。

龔兆元當時在礦上幹臨時工,砌土爐子。他回憶,砒霜的煙霧一來,當時就呼不出氣了。雄黃廠老廠長楊振凱生前透露,每煉一千噸砒灰,要死去三名工人,年產量約為五千噸。

進入一九六○年代,死亡潮席捲了鶴山村。公社食堂實行瓜菜代,洗菜用的是傾倒了大量砒灰的乳白色河水。人們也在變成乳白色的河水中洗衣和游泳。一個孩子把礦洞中的支撐木拿回家當柴燒,圍爐取暖,一戶六口人當夜身亡。

「一年死了四十幾個,不知是餓死,還是中毒死的。」龔兆元回憶。唐純勇說當時三組一個月可以死去近二十人,陳家坪就在那時空下來了。

沒有在礦上幹活或在陳家坪食堂吃大鍋飯的村民,也難於倖免。熊德明的妻子文金娥回憶,當時四組的耕地靠近黃廠街,每天下地幹活要經過煙囪山。剛剛嫁過來的她,路上總是透不過氣而掉隊。晚上還要到去大隊部開會,一天往返四趟。眼下文金娥除了患有宮頸癌,身上也遍布大小疤痕。

黃廠醫院的表格上,連續的癌症死亡序列從一九六九年發端。這一年,一名爐工和一名運輸工分別死於直腸癌和肝癌。第二年有兩名爐工死亡,此後每年都有二到三名礦工患癌死去。這份統計只包括正式職工,而幾乎所有附近村民都在礦上幹過長短不一的臨時工或合同工。

文革末期,大規模死亡引發了礦工聯名上書,終於換來了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批示的通知,雄黃礦停止生產砒霜,轉產硫酸和磷肥。

但癌症死亡的高潮,在八○年代才真正到來。僅在保留下來的黃廠醫院單張表格上,一九八四年的死者即已超過十人,分別死於肺癌、淋巴癌、皮膚鱗癌、肝癌。死亡的曲線急劇上升,從一九七九到一九九九年,職工共死亡四百三十二人,平均死亡年齡為五十四歲。雄黃礦改制至今,死亡人數攀升到了六百餘人,其中死於癌症的有四百餘人。

表格顯示,從癌症診斷到死亡,常常只有幾個月到一年的命限,密麻麻的死亡日期似乎催動性命的鼓點,鼓手則是名目繁多的癌症。在這場由砷導演的戲劇中,所有出場的角色逐一遇難,剩下空白的表格在延伸。

熊德明以前是雄黃礦的職工,在井下做了六年鉗工,又在砒灰廠工作九年。他所有的工友都死了。龔兆熊做為臨時工裝卸過三年砒灰,以及近二十年裝卸雄黃礦石,他的同伴也都病故了,他自己由於有心特別防範,穿兩層工作服,戴三個口罩,帶著砷中毒感染的屁股活到了知天命之年。

村民中的癌症死亡高峰和礦工同步,大多在潛伏期二十到三十年後出現。「一般在五十多歲,很少有六十歲以上的活人。」唐純勇說。多數村民生前未經治療,死因無從確認。

一份民間的統計資料顯示,從雄黃廠破產改制到二○一四年,確診癌症死去的村民達到一百五十七名。

趙光明醫生在黃廠醫院坐了三十八年門診,保留下來完整的癌症患者死亡紀錄。雄黃廠倒閉之時,他把這份標注為「機密」的名單移交給了接手的私營企業,「他們竟然弄丟了,我很氣憤。」

眼下流落到村民手中的零散表格,就是這份名單的一部分,成為僅有的一手材料。

一張保留下來的舊照片上,雄黃廠召開一九八七年國慶文藝晚會,聚光燈下綴飾彩帶的舞臺上,一群外地分配來的大學生身著時髦的白襯衫、窄腳褲,梳著前衛髮型,拉著似乎來自另一世界的小提琴,背景則是一群飛翔的鴿子。美妙悠揚的曲調與和平鴿飛舞的簾幕背後,是正在大規模發生的無聲死亡。

二○一五年春節前後,鶴山村有近十名村民辭世,包括曙光環保拍攝的《砷冤》紀錄片中數位出鏡者。八十二歲的覃文繼受訪時腹部已經開花流膿,十天以後即去世。辭世的還有自稱為「罪人」的老礦長楊振凱。

相比過往像瀑布傾瀉的大規模死亡,眼下的零星病逝更像是不緊不慢的沙漏。但性命的細沙一直在流失,無從遏止。

贖價

健康救助啟動的前一天,黃廠街醫院的第十一號病房裡躺著三位村民,藥瓶裡的液體緩緩注入他們遍布斑點的身體,試圖驅走沉積多年的砷。

治療為期十八天,共三個療程,花費三千元左右,由政府免費提供,治療期間食宿報銷。這是鶴山村村民第一次享受免費驅砷,此前這項福利只屬於雄黃廠原職工。

但這項總花費不菲的福利只是灑在鶴山村焦渴土地上的毛毛細雨,無法挽回多年積欠的乾渴,彌縫人心的裂隙。

六月二十七號的救助現場,一位村婦情緒失控地向到場的白雲鄉官員抗議,自家老人病情沉重不適合驅砷治療,但三千元的人頭經費卻沒有發下來。相比於黃廠醫生「社保資金實報實銷」的解釋,她更情願相信是錢撥了下來但被貪汙了。

她的意見代表了一部分癌症患者和親屬的訴求,有七位村民當場退回救助卡。八十二歲的卓從保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也是唯一最終沒有領取救助卡的一個。

他們謝絕救助卡的理由是:自己已經無藥可醫,寧願接受現金,吃點好的。

更深層的需求則是針對難得到場的政府官員,不計後果地傾瀉積怨。

砷中毒近似一種絕症,不管是對中毒的土地、河流、作物,還是人。鶴山村和黃廠街的歷史創口已經太深,一旦開始清理,面對的是劇烈的疼痛和迸發的積怨。那些看似已經完全失聲的死者,此時像是一起從墳墓中站起來抗議。

二○○三年,國有雄黃礦完成改制,村民失去了先前的些許福利,卻要承擔深重的汙染後果,抗議之聲隨即清晰可聞。當年七十多名村民去常德市上訪,一位村民在市政府門前自殺。一位出身白雲鄉、親戚有人患癌的湖南省人大退休老領導也長期向內部反映,促成湖南省高層開始重視此事。

二○一一年,汙染嚴重的私營硫酸和磷肥廠最終被關停,國家立項的環境修復工程於次年啟動。

二○一四年初,公益人士鄧飛介入,使石門縣鶴山村砷汙染真正為外界所知。上千條人命長久疊壓的沉默,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卻又更覺如鯁在喉。

同年三月,劉帥來到鶴山村開現場協調會,在修復工地上被村民圍堵三小時,原因是村民們要求先救人,對於先救地感到不滿。

實際上,當地政府先後施行了癌症和砷中毒患者一次性補助、砷中毒特殊門診政策、村民大範圍低保政策,以及提供兩次體檢和驅砷治療。但雄黃廠職工的待遇使村民感到落差,譬如工人們長年享受的免費驅砷和治癌,以及廉租房安置。而繼續生活在毒區,一次性的驅砷治療其實意義有限。

另一方面,廉租房的地段和狹小戶型並沒有令雄黃廠職工滿意,入住率奇低。今年鶴山村民接受驅砷治療後,雄黃礦職工的免費驅砷同時停止了,這又引發了疑慮。下崗的窘困、微薄的養老金和加劇的病情,使他們生活無望。

國有雄黃礦的破產轉制,以及此後私人企業的關停,還使村民們失去了尋求損害賠償的對象。

半世紀疊壓的歷史欠帳,似乎找不到債務人。

當外界關注的潮水逐漸退去,曙光環保的夥伴們留了下來,他們像是進入過往巨大雷區的排雷者,一不小心會被攻擊為「騙子」。長年病痛和失望的疊壓,對於國家各種科研專案的疏離,使村民們傾向於不信任任何外來者。

在數位村民退回愛心救助卡後,劉曙當場失聲痛哭起來。

事後,絕大多數村民收回了救助卡,並且開始學習使用。曙光環保成員高亮重返鶴山村安裝刷卡系統時,先前急於發洩的村民顯得失落,唯恐外界的關注就此離開這裡。他感到,這是村民們第一次對於明天產生了膽怯的希望。

實際上,即使是處境無望的晚期癌症患者,對人世的念想也並非「吃點好的」這樣單調。曙光環保曾經收集了重症村民的生前願望,有人希望去泰國看人妖,自己的妻子能好好活著;另外一人的願望是回北京一個公園遊玩,他十多年前在那裡侍弄過花草。

二○一四年,中科院地質研究所來到鶴山村調查研究,決定在原來的土壤置換之外,另尋治癒土地的蹊徑。他們找到了一種本地的野草,在砒灰渣堆上生長興旺。

這種叫蜈蚣草的小草,具有持久的砷毒吸附能力,能夠淨化土壤。

地質所開始在上百畝的耕地上,利用種植蜈蚣草來醫治患絕症的土壤,試圖經過四到五年的種植,使土壤砷含量達標。村民在得到每畝三百元的補償之外,還有種草的工資。眼下試驗田正在尋找資金,準備在全村鋪開。

這種本地生長的小小雜草,如今被珍重地大面積栽植,靠著自己的單薄莖葉來撫平半世紀的重創,挽救形同彌留的氣息。這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卻可能是唯一的方式。

做為湖南本地的環保公益從業者,劉曙一直記得初來鶴山村聽到的一句諺語:「哪塊地中毒深,哪裡就有解毒的藥草生長起來。」這也是她和夥伴們甘願與村民們同處毒地的原因。

「為了『砷』(伸)冤,必需付出代價。」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時報出版)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作者袁凌。1973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著名作家、媒體人,曾發表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導多篇。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獎等。作品《走出馬三家》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查報導獎,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致敬。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在唐詩中穿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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